邊防軍人在雪山高原騎馬巡邏,這張珍貴的照片田奎文保存瞭五十多年
田奎文在邊防檢查站與上級電話聯系
原標題:一腔熱血高原情 專訪西藏戍邊二十年老戰士田奎文
◎本報記者 陳國華
零散的叛匪打黑槍,打得裝甲車車身 " 叮當 " 作響
84 歲的田奎文老人,擔任過北京市國際貿易研究所所長,1979 年轉業之前,曾在西藏邊防一線工作過二十年。在雪域高原守邊二十年,對於他而言,是一生中最為艱辛、頗為自豪的難忘歲月。
1958 年夏季,田奎文從北京大學東語系印地語專業畢業,他和另外幾位同學被總參機關挑中,高高興興地穿上軍裝。" 我們全班共有 10 個人,主要方向是培養外交官,學校聘請瞭四五個印度專傢負責教學,學瞭整整四年。" 國傢精心培養,掌握一門當年稀缺的外語語種,能投身到國防建設中去,這讓二十出頭的田奎文初出北大校門,平添一種書生報國的意氣。
1959 年初夏西藏呈現瞭復雜的局勢,達賴集團開始叛亂的跡象,引起中央高層和國內外各界的高度重視。采訪時,田奎文回憶起當年緊迫的情景:" 當時非常突然,讓我隨同總部王亢少將到西藏參加平叛。我們一起從北京出發,先坐飛機到西安,住瞭一宿,第二天又起飛至青海格爾木。當時到拉薩通航沒多久,飛機性能較差,飛雪域高空尚無太多經驗。為搶時間,我們飛到離拉薩一百多公裡的當雄機場。當時有不少領導幹部到達一線,各軍種人員組成總參工作隊也奉命到來,其中大多是作戰、通訊、情報等參謀人員。"
田奎文他們還未適應高原反應,就迎來嚴峻的鬥爭考驗。" 剛在當雄下飛機,我們就乘坐裝甲車進拉薩城,一路上有零散的叛匪打黑槍,打得裝甲車車身‘叮當’作響。" 雖然對人身沒有直接危險,但那種一路的 " 叮當 " 響還是給沒有軍事生活經驗的田奎文留下很深的印象。
叛匪的猖獗和作惡,初到拉薩的田奎文感受尤甚。他們在軍區住下後,有的叛匪在幾公裡外的山上高處,向軍區大院冷槍射擊,由於距離較遠,並沒有人受傷,但能感覺到 " 嗖嗖 " 的子彈聲。" 叛匪的罪惡行徑對藏區的生產發展、百姓的日常生活破壞極大,局勢越來越惡劣,平叛部隊的責任越來越重大。" 田奎文當時瞭解到的情況是,叛匪發動叛亂時,拉薩隻有解放軍七八個連隊,加上一支炮兵部隊,從四川、青海調來的兄弟部隊很快趕到藏區,他們作戰非常英勇,打出瞭強盛的戰鬥氣勢。
田奎文親眼看到,參加平叛的炮兵部隊把火炮架在佈達拉宮前面嶽王山的小山包上,大小火炮配合有序,戰士們技術熟練,指哪打哪,打得很準,對一些叛匪據點發射三至五炮,就炸得據點四處開花,叛匪紛紛打出白旗繳械投降。
" 當時從蘭州軍用機場起飛瞭兩架轟炸機,準備對頑固的叛匪陣地實施打擊。叛匪們見勢不好,上交瞭武器,立即投降瞭。" 在司令部工作的田奎文切身體會到當時的緊張氛圍:" 平叛指揮部首長當即命令轟炸機飛行員返航,那兩架飛機在拉薩上空轉瞭一圈,‘轟轟’地飛走瞭。"
" 解放軍對一般叛匪分子的政策是繳槍不殺,多方挽救。參加叛亂活動的多是被欺騙上當的受苦人,也是被抓壯丁而來的。" 田奎文說,經過幾個月黨的政策教育,解放軍做瞭細致的思想工作,一般參與分子表現良好,階級覺悟大大提高,大多被釋放回傢,隻是處理瞭一些罪大惡極、有血債的大農奴主。
田奎文在軍區司令部親歷瞭這樣的一個過程:達賴叛國集團攜帶數千武裝叛匪和大批上層貴族從拉薩出走,經逐級請示,上級指示不讓打。當時達賴他們從拉薩出走到國境線約有四五天時間,靠著沿途部隊電臺匯報和群眾反映的渠道,軍區掌握他們的整個動態。田奎文回憶說:" 我們在司令部都知道所有的情況,他們最後出國境前,有一支部隊可以堵住山口,請示要不要打 ? 上級說‘讓他們走’。"
解放軍進藏引入先進技術,帶來革新式的變化
平叛以後,西藏掀起民主改革的熱潮,農奴跟著黨翻身得解放。田奎文曾到過拉薩以外的山南分區,那裡是西藏的農業區,人口集中,有不少幾百人規模的大農莊,可以看到農奴們圍著一大圈、火燒農奴契約的場面。" 群眾發動起來,農奴們有一種天下解放的感覺,契約一燒,分到土地,高興得趴著坐著,大聲盡情地跳舞唱歌,喊口號震天響。解放軍幫他們幹活,做好事,老百姓都說解放軍好,贊頌金珠瑪米。" 田奎文聽藏族幹部介紹說,農奴們原來沒有人身自由,被迫依附有錢有勢的農奴主,受盡欺壓,在外面行走要低頭彎腰,伸舌頭表示謙卑,沒有政治上、經濟上的地位。
田奎文到過拉薩的八角街,在那裡就可以看到鮮明的貧富對比:尼泊爾商人、印度商人開許多商店,有香料、服裝、化妝品、皮鞋、大衣等商品,西藏農奴主、貴族分子用尼泊爾幣、美元購買,貴族生活非常講究,而廣大農奴則處在饑寒交迫的生活困境之中。
田奎文在實際日常生活中感覺到,當年西藏的生產技術、衛生條件、市容面貌等都比較落後,都是解放軍進藏後引入新技術,帶來一系列革新式的變化。
在駐藏部隊中,毛主席的一條指示最為大傢廣而所知:" 進軍西藏,不吃地方。" 就是解放軍的生活供給,不由西藏地方政府負擔。剛入藏時,部隊生活非常艱苦,吃不到什麼新鮮蔬菜,青菜、牛肉、西紅柿醬等食品都得靠內地罐頭供應。
田奎文剛到拉薩不久,就隨總參工作隊搬到八一農場居住,有機會目睹部隊種植方面的喜人進步。" 部隊帶著先進的種植技術進藏,八一農場有專職技術員,負責種子培育、栽培。農場招瞭很多藏族工人,培養他們學技術,也從青海、甘肅、四川招瞭熟練的農業工人。" 田奎文聽農場的專傢介紹,拉薩日照時間長,紫外線厲害,土地肥沃,但夜間寒冷,溫差大,也有不利於蔬菜生長的一面。" 農場專傢和工人們一起努力,摸索出蔬菜生產的經驗,建立瞭暖房,像西紅柿、圓白菜、蘿卜、白菜等青菜長勢良好,有的蔬菜重達五十多斤,徹底改變瞭西藏種菜難的局面。原來貴族隻能吃點進口的小紅蘿卜,而現在藏族百姓和部隊都能吃上新鮮菜。"
在田奎文的印象裡,拉薩的市容衛生原來也是有名的臟亂差,公共設施極其簡陋,也是靠部隊帶去瞭先進的衛生技術,善於做群眾工作,逐步制訂並完善瞭環保措施,拉薩的衛生面貌有瞭根本的改觀。" 一座城市素質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解放軍為此付出瞭很大的努力。"
" 當初入藏的先頭部隊很艱苦,後勤供應不上,吃過老鼠和草根。" 田奎文剛到西藏時,常常還能聽到這樣的一個說法:一年需一輛解放牌汽車供應一個駐守藏區戰士的飲食用品,因一路上沒有這麼多的加油站,一支進藏的車隊還需要一輛汽車專門拉汽油,以便供車隊沿途用油。田奎文對此深有感觸:" 後勤運輸確實非常困難,市政基礎建設需從內地招來郵政、電話、供水、供電等專業人員,但不敢多招人,因為多一個人,就是多一輛車的供應。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西藏軍民共同努力,克服重重困難,打開瞭經濟發展的新局面。"
官兵們一路說笑唱歌,把疲勞都拋到天邊外
1959 年西藏邊防發生瞭著名的朗久事件,印方不斷蠶食我國領土,印軍哨所一點一點向前移動,建立暗堡,越過瞭 " 麥克馬洪線 ",對方軍事人員還開槍,打死我方邊防戰士。《人民日報》對此做過專門報道,中國外交部予以強烈譴責。
朗久事件是印軍侵略我國邊境的第一次武裝沖突,田奎文親身經歷瞭這個事件。" 當時軍區和地方組成工作隊,率邊防部隊一個加強連到米及墩,進行群眾工作和地形調查。上級指示:不開第一槍,把印軍侵占我國領土的據點擠出去。" 田奎文他們晝夜不停地趕往出事地點,等到瞭現場區域後發生意外,印方開槍射擊我先頭部隊,造成我邊防部隊自衛反擊。外交部要求我們速報沖突的位置、經緯度。兩天後,印軍占據朗久的哨所人員向我武裝挑釁後撤退。" 我們在哨所中發現印軍的東北特區佈防圖,工作隊派人急送軍區。外交部指示我們,準備在那裡現場談判,原地等候。"
按照上級的指示精神,田奎文和隊友們在森林裡打木頭樁子搭起帳篷,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五個多月。" 原始森林裡,生活非常艱苦,說來雨就來雨,雨水滲透進帳篷,再挖防水溝,還得防毒蛇。沒有電,就點蠟燭,吃豬肉罐頭,吃黃豆、花生米,有時每天每人隻吃一碗黑木耳。" 大傢忠於職守,堅守上級指示的崗位,絲毫沒有退後一步。田奎文記得,守候的時間很長,有說不出的枯寂,有時大傢休息時到森林裡采蘑菇,辨識三七草藥,采集後放到小麻袋裡。等圓滿結束此次任務、走出大森林後,大傢如釋重負,腳步越來越歡快,心情敞亮得高歌瞭好幾曲。
田奎文舒緩地告訴記者:" 在西藏工作,得有耐心和修養。"
1962 年 10 月間,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開始,田奎文和參謀人員隨軍區司令員張國華到達前線指揮部,編號為 419 部隊。" 前線指揮部設在錯那縣的深山裡,離前線一線部隊很近。當年公路沒修好,山路崎嶇,我們背著行李,翻過兩個大山頭,一天走 80 多公裡到達,行軍場面很有氣勢。張國華備有兩匹馬,一匹馬裝行李,他也跟我們一起行軍,沒什麼架子,平易近人。" 田奎文描述道,指揮部設在山澗裡,搭木頭棚子,打仗時氣氛緊張而有序,生活條件非常簡單,在簡易帳篷裡每人發一塊方塊雨佈,墊在地上入睡。炊事班每天做大鍋面糊糊,手指頭厚的面片下鍋,放足作料,大傢匆匆扒拉幾口就投入工作。
二十多天就打瞭大勝仗,班師回拉薩。田奎文形容道,從錯那縣上瞭軍車,官兵們一路上說笑唱歌,把疲勞都拋到天邊外。時隔五十多年,他忘不瞭的是前線軍民勇往直前的勁頭:" 戰士們負重很大,各種武器是人扛馬馱。每人要背一個彈藥基數上前線,一個迫擊炮班肩負的武器量很大,炮筒 50 多公斤,炮座 80 多公斤,都是人扛。當地百姓對於解放軍大力支援,大米、鹽巴、罐頭、壓縮幹糧、脫水青菜等物品,都是靠老百姓一袋一袋地背到前線。所以我們說,前方打仗英勇,後方實際打的是後勤仗。"
放映電影《白毛女》,不少印度兵看哭瞭
最讓田奎文感佩的是,那些四川、陜西、甘肅上陣地的新兵特別能吃苦,與老兵一樣非常勇敢。" 印軍是雇傭兵制,三四十歲左右,拿工資養傢糊口。一開始還看不起中國的小兵,但沒想到遇到的是不怕死的英勇小兵。"
學印地語的田奎文曾到前線幫助審訊俘虜,並教戰士們戰場喊話,教 " 繳槍不殺 " 等幾十句印地語。他說:" 有的印軍軍官糊裡糊塗地當瞭俘虜,刷牙時被我們小戰士抄上去抓獲,心有不甘,但切切實實地知道我們戰士的厲害。我們對俘虜宣傳政策,不污辱,保護他們的財產。在前線審訊時,由團長問詢前方的橋梁、河道、路況、佈防、裝備等情況,我來當翻譯,審訊時不需要什麼太深奧的語句。"
此役俘虜印軍七千多人,建瞭三個俘虜營。" 調來外文局、外交部、對外文委、新華社等單位的印地語翻譯,有不少是我的同學、同事。有一次放映電影《白毛女》,由外交部女翻譯現場同聲翻譯,不少印度兵看哭瞭。" 在俘虜營,我軍實行優待政策,吃住條件較好,尉級以上的軍官還到中國內地遊覽一個多月,由中國紅十字會從廣州口岸送他們回國,他們為此非常感動。
在前線時,田奎文曾到過達旺一帶,對那裡的建築、碑文、圖書館、學校留有印象,尤其 " 稻谷像雞爪一樣,特別好吃 "。他感慨道:" 西山口戰役中,在一線進攻的部隊已經看見瞭印度梯士浦爾火車站,但遵守瞭毛主席和中央軍委下達的命令,停止進攻,將繳獲的武器裝備和被俘人員交還對方,我邊防部隊都堅決做到瞭。"
勝利結束邊境自衛反擊戰之後,西藏軍區高度重視對外鬥爭的人才培訓。1964 年,設在松宗的西藏步兵學校開始專門培養軍隊外語人員,軍區政委譚寇三特地招瞭中學畢業生和西安炮校學員各一百名,田奎文被任命為外文教研組副組長,同時多名外文翻譯被調去當學校教員," 我們共訓練二百多名外語類學生,培養不少有用人才,為西藏部隊的長遠建設做出瞭貢獻。很多學員表現出色,有的學員被提拔為我軍中高級幹部。" 田奎文對自己在西藏軍區教授印地語方面的成績頗為自豪。
海拔五千米的檢查站,天註定的戰友情誼
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田奎文都在一線邊防工作,1968 年至 1974 年在中印邊境東段,1974 年至 1979 年在中印邊境西段。" 我被分配在日喀則軍分區擔任瓦解敵軍工作,管理兩個檢查站。檢查站都建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大山口和通道上,高山嚴重缺氧,剛去時心臟很不適,身子發軟,嘴唇、腮幫子發紫,血色素上升,血液濃稠,需要幾個月才能適應。"
田奎文描述說,邊防檢查站大都是土坯營房,木頭窗,有圍墻、崗哨,還有一輛給養大車來回跑。" 最多編制是 11 人,都是幹部編制,周圍駐有部隊,如遇叛匪襲擊,用報話機呼叫,要有一定的自衛能力。"
邊防檢查站多與往返邊民、香客、小宗貿易商人打交道,宣傳政府政策,守衛邊境,贏得一方安寧。" 六七十年代,逃亡尼泊爾的四水六崗衛教軍,就住在我們檢查站的對面木斯塘地區,敵情嚴重。我們集中力量做他們的瓦解工作,爭取、動員他們回來,並給予獎勵,分房子、土地及糧食,讓他們回來過正常日子。"
在海拔五千米的檢查站,田奎文每年都要住上幾個月,完成重點工作。雖然呼吸困難,生活艱苦,田奎文細細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一種天註定的戰友情誼:" 身處那種環境,人會覺得孤獨,人們越知道友愛、互助,深夜在崗哨站崗時,知道身後睡覺的戰友是依靠。" 休息時大傢最好的朋友則是熊貓牌收音機,上級給每一個檢查站都配備當時最好的收音機,放在挎包裡,就能聽到中央臺、西藏臺播送的聲音,搭建起瞭與外界的聯系通道。
周末時,大傢去山地打野羊,改善生活。費盡辛苦找來天鵝蛋,放置在榨菜缸,用鹽巴、花椒醃制半年,平常舍不得吃,待休假時蒸熟,帶回內地送給親友,視為珍貴、少見的高原禮物。田奎文對檢查站的簡易夥食至今不忘:" 當年守衛疆場非常艱苦,邊防軍人要有極大的承受能力。大雪封山,後勤供應不上,隻能靠幹燥、適宜長年保管的一麻袋黃豆,一吃就是小半年。大傢用煮、炒、蒸、搗碎成泥等辦法,加上花椒大料,想盡辦法做各種黃豆菜。"
1961 年初秋,同在西藏工作的愛人欲回內地生孩子。" 從拉薩到青海柳園車站,坐車要走七至十天,搭乘拉貨的大卡車,駕駛室隻能坐一個人,我們戴上皮帽子坐在沒篷的後車廂裡。傍晚到兵站後,背著自己的行李下來,睡幾十人的大通鋪,可吃一頓燒蘿卜白菜、加豬肉罐頭的熱飯菜,第二天天不亮就趕緊收拾行李,準備出發。我爸媽在天津工作,我們就到天津 254 陸軍醫院生孩子。" 田奎文夫婦未等孩子滿月,托老人照顧,就匆匆趕回拉薩部隊駐地,直到孩子三歲進瞭天津河北軍區幼兒園,才見到第二次面。" 由於條件不易,直到八年後我們才要第二胎。"
從 1979 年轉業回到北京工作,田奎文始終牽掛西藏發展的一點一滴信息,關註邊防建設日益完善的狀況,今昔對比,為西藏今天各方面事業的繁榮、穩定而倍感欣慰。他說:" 我們把西藏當成自己的第二個故鄉,完成瞭那一代軍人戍邊的光榮任務,把青春獻給高原,無怨無悔。有瞭這一段不平凡的經歷,這一生也有瞭酸甜苦辣的回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