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龍女兒:父親的軍刀換瞭一隻燉湯母雞

07-26

圖為手捧父親軍刀的作者

圖為賀龍的軍刀

打開像二胡琴盒那樣的一隻精美的樟木匣子,紅佈裹著的一柄修長的硬物靜靜地臥在橙色的綢緞中;再一層層掀開紅佈,一把兩指寬,近一米長的指揮刀,驀然出現在眾人眼前。刀呈弧形,作為刀的部分從由銅條環護的龍頭刀柄處伸出,長長的像一條帶魚那樣微微翹起來。刀身是黑的,不是人為塗上去的黑,而是被漸漸生長出來的銹覆蓋瞭原有的光芒。換個角度說,那斑斑銹跡,是南方慢慢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刀身和刀刃上凝固的漫長、潮濕而又沉寂的時間。

漫山遍野盛開紅杜鵑的五月,上述畫面出現在湖南沅陵縣人民政府特地為我舉行的捐贈儀式上。未幾,縣委欽代壽書記小心翼翼地捧起這把刀,鄭重地交給我。大廳裡響起熱烈的掌聲,像一陣暴風雨穿過悠長的時光。我有點迷離,又有點暈眩。但我知道我不會倒下,因為此時此刻我正被突然降臨的一陣巨大驚喜輕輕托舉著;因為此時此刻,我成瞭一個幸福的人;還因為此時此刻,我從祖國的首都北京回到父輩的故鄉,代表湘西的一族血脈,在承受歷史授予我的榮耀。

一把典型的龍頭柄清末新軍佩刀,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在記憶裡反復搜索,感到應該在童年或長大後收集到的父親的某張照片中。進一步想,童年雖有可能,但不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因為那時我來到這個世界尚未足月,除瞭本能地感到饑餓,對萬事萬物沒有任何感覺。剩下的,就是父親的某張老照片瞭。沒錯,這不會有疑問,在不知是父親自己保存,還是來自敵人的檔案,抑或由圖書館的報刊資料保存下來的幾張老照片中,確有一張他穿著上衣和帽子垂著許多穗穗的軍服,穩穩地坐在那裡,雙手扶著這樣的一把指揮刀。

我捧過刀仔細打量起來,縣委欽書記和縣人大常委會張主任從兩邊靠過來,一人托著刀柄,一人托著刀尖,輪番告訴我:此刀長 90.5 厘米,寬 12.8 厘米。重 1.42 公斤。刀身為青銅加鋼鍛造。據考證,系 1925 年 2 月 16 日我父親賀龍就任建國川軍第一師師長的佩刀。由於流落民間八十二年瞭,與我年紀相當;而且有很長時間埋藏在地下,因而外面為鐵皮內裡為樟木的刀鞘被朽蝕瞭大半,隻剩下刀柄一端約尺把長的一截。所幸這截殘存的刀鞘,並未被鐵銹和埋藏時沾上的泥巴粘連,還能拔下來。一聞,一股濃鬱的樟木香味撲鼻而來。讓人驚嘆的是,流落民間八十多年的這把刀,雖然從未磨過,因斑斑銹跡使刀身顯得烏黑發暗,但刀尖和刀刃還非常鋒利,頎長的刀刃星星點點地閃爍昨日的光芒。握在手裡輕輕一揮,依然聽得見嗡嗡鳴嚶。

我用比父親小一圈的手握住刀的龍頭柄,仍握不過來。我想到它曾在十年漫長的日子裡與父親形影不離,龍頭柄的紋理已被他那隻粗大的手磨得光溜溜的。他手上的油和汗為長年把握的刀柄像鍍鉻般地鍍上一層透明的保護層,這就是文物傢們所說的包漿瞭。這是整把刀唯一沒有生銹的地方,握在手裡,仿佛還能觸摸到父親手裡的餘溫。

問題出來瞭,我父親出任建國川軍第一師師長後跟隨他十年的這把指揮刀,為什麼會流落在沅陵?想想八十多年前的沅陵發生瞭什麼事情,或我父親與沅陵在八十多年前有著怎樣的淵源和交集,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瞭。

歷史記載,八十多年前沅陵發生的最大一件事,莫過於我父親賀龍率領紅二、六軍團長征在此過境瞭。那是 1935 年 11 月 19 日,浩浩蕩蕩的紅二、六軍團從父親的故鄉桑植劉傢坪出發。21 日,兩路行進的紅軍分別從洞庭溪、小宴溪等處渡過沅水。其中紅二軍團經高坪、水田、善溪到達橋梓坪;紅六軍團從葡萄溪經毛埡到達橋梓坪。這裡就是沅陵的屬地瞭,過去叫橋梓坪,現在叫清浪鄉。22 日,部隊在此舉行瞭一個簡短的歡慶儀式,慶祝順利渡過沅水,突破瞭國民黨軍的第一道封鎖線。新中國成立後聽父母和好幾個叔叔說過,國民黨軍發現紅軍的進軍意圖後,在沅水兩岸佈下重兵。當紅軍奪取渡口過河時,派來的幾架飛機狂轟濫炸。當時,我母親蹇先任把剛生下來二十天的我放在由一匹小騾馬馱著的搖籃裡,跟隨紅二軍團衛生部前進,敵機扔下的炸彈把小騾馬驚得兩蹄騰空,差點把我從搖籃裡拋出來。我母親死死拽住小騾馬的韁繩但怎麼也拽不住,這時紅二軍團衛生部長賀彪叔叔撐一隻木船從對岸趕過來,救瞭我們母女兩條命。

紅二、六軍團在橋梓坪住瞭四天,主要用於休整隊伍,恢復體力,籌措給養。橋梓坪是個大村子,有好幾個自然村,紅二軍團駐在當年叫崗柱巖,今天叫八方村的一個村子裡。指揮部設在一個叫陳定祥的貧苦農民傢。不用說,我和我母親也跟隨我父親住在陳定祥傢。因為我父親既是紅二、六軍團的總指揮,又兼任紅二軍團軍團長,在這四天中,紅軍打土豪,分田地,幫助當地群眾建立紅色政權,給群眾送糧、送物、送醫、送藥,一切命令都是從陳定祥傢這棟破舊衰朽的老屋子裡發出的,因此這裡成瞭橋梓坪的老百姓衷心擁戴和敬仰的地方。而這時,我父親把他珍藏瞭十年的那把在清末新軍中佩帶的指揮刀,贈送給房東陳定祥,說明在短短幾天裡,陳傢於我父母留下瞭在他們心目中永難磨滅的記憶,或者發生瞭讓彼此刻骨銘心的故事。

通過陳傢八十多年口口相傳,按當地人對輩分的叫法,從太公(太爺爺)陳定祥,經老公(老爺爺)、公(爺爺)和爸爸之手,最終傳到第五代孫陳飛手裡的這把刀,故事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1935 年 11 月 21 日,我父親帶領軍團指揮部威武雄壯的幾十號人住進陳傢後,陳定祥經歷瞭從戰戰兢兢,到笑臉相迎;又從笑臉相迎,到心悅誠服的過程。剛開始,他看見我父親一個命令,就能把魚肉百姓無惡不作的惡霸殺瞭,嚇得驚魂未定,走路腳都發軟;後來,看見紅軍打開地主老財傢的糧倉,一袋袋往貧苦人傢送,便信瞭紅軍是窮人的隊伍,他們流血流汗,是為人民打江山。還有,他們的官兵穿著土佈土衣,從前跟自己一樣,也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尤其看到我母親還是個產婦,生下我沒有滿月,就背著我跋山涉水,餐風宿露,和大傢穿一樣的單衣,吃一樣的糙米。她因沒有奶水,我常常餓得哇哇大哭,有時通宵達旦也止不住。在我們湖南鄉間,對坐月子的女人是要格外照顧的,再窮的人傢也要把僅有的一口留給她;還不能讓產婦吹風、下水、生氣,做任何體力活,以免累著餓著,虧欠瞭身體,留下終身疾病。就因為想到這些,他千方百計找來一隻下蛋的老母雞,燉瞭,送給我母親下奶。我父親知道,送一隻燉湯的老母雞沒什麼瞭不得,但對老實巴交的房東來說,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大一件事。因此,我父親給他一筆錢,但他無論如何不收,最後便想到瞭送他那把刀。我父親對他說,老陳,你要好好收著這把刀,紅軍會回來的。

這個故事留有強烈的懸念,但未免簡單,俗套,不怎麼令人信服。可我是相信的,因為時間、地點、事件,包括我父母和我在內的幾個人物,都是真實的,找不出一點漏洞。唯一不能說服今天這些讀者的,是一隻燉湯的母雞與伴隨我父親十年的那把指揮刀,構不成互相贈予的分量和理由。我要指出的是,就我父親在這十年中從一個清末將領成為紅軍領袖的過程來說,這把刀當時既是他的愛物,也成瞭他的負擔。因為在他出任建國川軍第一師師長的第二年,也即 1926 年,他就回師銅仁,以國民革命軍的名義揮師北伐。1927 年北伐打到河南開封,因蔣介石和汪精衛先後叛變革命,他帶領擴編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轉戰江西,作為總指揮發動瞭共產黨人領導下的南昌起義。南昌起義的部隊在南下途中被打散後,他經香港,隻身前往黨中央所在地上海,然後與周逸群、盧冬生等人經洪湖回到故鄉桑植,發起年關暴動,重新拉起一支隊伍。也就是說,作為軍事指揮權的象征,這把清末新軍的佩刀對我父親而言,已經屬於另一個時代瞭。以至在我父親發動南昌起義和回湘西組建紅軍的年代,它很可能寄存在什麼地方,或請某位熟人或朋友代為保管。而紅軍長征是一次戰略轉移,一次大搬傢,自然把能帶的東西都帶上。然而,當我父親率領紅二、六軍團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還有我父親的賀傢宗親和蹇傢十幾個親人上路時,很快就發現帶著舊軍隊的這把指揮刀,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畢竟這是一件隻能用於格鬥的冷兵器,像我父親這樣大軍團級別的指揮員,用這樣的武器戰鬥或者防身,都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瞭。所以,在紅軍長征渡過沅水,準備從橋梓坪繼續上路時,他把這把刀贈給房東陳定祥,作為對我母親體貼入微的一種報答,是合情合理的。何況,我父親還對陳定祥說瞭,紅軍會回來的。其潛臺詞是,紅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而你給我夫人燉瞭一隻下奶的老母雞,死不收錢,那麼我把這把刀贈給你,等哪一天我們凱旋,再一碼歸一碼,親兄弟明算賬。

1935 年 11 月 24 日,紅二、六軍團兵分三路離開橋梓坪,向雲貴高原移動。右路由我父親賀龍率領,經半溪、大莊坪、馱子口、茶溪坪,往沅陵縣城方向直插辰溪;中路由任弼時率領,經茅坪、楠木鋪、芙蓉關、馬底驛,沿怡溪而上,進入溆浦;左路由蕭克、王震率領,取道金子溪、辰州坪、官莊,越過湘黔公路,進入安化。

紅軍走瞭,黑暗勢力卷土重來,陳定祥挖地三尺,把我父親贈給他的這把指揮刀,悄悄地埋瞭起來。他不敢向任何人走漏風聲,更不敢示人。因為他傢作為賀龍的指揮部是路人皆知的,這對敵人來說本來就是一大罪過,如果再讓人知道賀龍還贈給他一把清末新軍的指揮刀,不僅會招來殺身之禍,還將遭到強盜、歹徒和三教九流的惦記和騷擾。藏到新中國成立,我父親當瞭共和國的元帥,一傢喜出望外,這才把刀挖出來,視為傳傢寶。每當老人過世,都要鄭重地交給下一代:這是賀龍賀元帥贈給我們陳傢的無價之寶,要一代代傳下去,傢裡再困難,再窮,也不能打它的主意。如此,經過一個傢族八十多年的傳承,最後傳到瞭地名改為清浪鄉八方村的陳傢第五代孫陳飛的手裡。

2015 年 10 月 22 日,紅軍長征八十周年紀念日來臨,縣裡有關部門在對紅軍長征路線的調查核實中,來到清浪鄉八方村黨支部負責人陳飛傢。得知縣裡幹部的來意,雖是一個普通農民,但具有相當政治覺悟的基層黨組織負責人陳飛試探說,不知你們信不信,當年我傢就是賀龍的司令部,有賀龍元帥贈給我太公陳定祥的一把指揮刀為證。縣裡的幹部嚇瞭一跳,說真的?不妨拿出來看看。一見陳飛捧出銹跡斑斑、尋常人傢根本不可能有的實物,大傢眼睛都瞪圓瞭。陳飛接著說,他太公(太爺爺)陳定祥和老公(老爺爺),新中國成立前就去世瞭,他沒見過。但他出生時,公(爺爺)陳延相還在,常給他講祖上傳下來的賀龍指揮刀的故事。後來,他在玩耍中無意看到瞭這把刀,爸爸陳萬祥叮囑他,崽啊,莫亂動喲,這是賀龍元帥當年作為禮物送給你太公的。2012 年 7 月,父親身患癌癥,無錢醫治,有親戚暗示把這把刀賣瞭,但父親死不松口。臨終前,他像上輩人那樣鄭重交代兒子,要把賀龍元帥的這把指揮刀收藏好,一代代傳下去。

縣史志辦和文物部門經過廣泛調查和詢問有關專傢,覺得這把刀的來龍去脈清晰,傳承有序,認定就是我父親賀龍 1925 年出任建國川軍第一師師長佩帶過的那把指揮刀,提出征為革命文物。陳飛慷慨應允,說他傢五代人珍藏這把刀,就是出於對紅軍和賀龍元帥的崇敬之情。把刀捐給政府,讓更多的人領會革命的艱辛、革命前輩的舍身忘我、革命事業的代代相傳,是他們陳傢的幸運,也是這把刀的幸運。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他作為太公陳定祥的後代,希望縣裡有機會的時候,幫助他見到賀龍元帥的後人,當面陳述這把刀的最後歸宿。

沅陵縣人民政府征集到我父親的這把指揮刀後,請縣裡手藝最好的藝人配上精致的樟木匣子,決定轉贈於我。理由是,我就是元帥夫婦當年帶著去長征的那個孩子,雖然當時尚未滿月,還在母親的懷裡嗷嗷待哺,但如今是唯一的親歷者和見證者瞭,這算得上物歸原主。

2017 年 5 月下旬,我從北京飛到張傢界,先到我母親的故鄉慈利祭奠我兩個為革命犧牲的舅舅,然後被接到沅陵縣裡,出席他們專門為我召開的捐贈儀式。幸運的是,在捐贈儀式上,我終於見到瞭同樣被縣裡接來並等候在捐贈大廳的陳傢第五代傳人陳飛。兩人相見那一刻,都熱淚盈眶,我把二十六歲的陳飛緊緊擁在懷裡說:" 孩子,我衷心感謝你們一傢,衷心感謝沅陵人民!"

因不便帶上飛機,當我回到北京一周,沅陵由分管文化的一位領導同志親自押車,驅車十九個小時,將父親當年的指揮刀送到我北京的傢裡。客人們剛離開,我立刻把刀恭恭敬敬地供在父親的遺像前。我對父親喃喃說,這是您佩帶過但離開您整整八十二年的指揮刀,您還記得嗎?

末瞭,我想說,沅陵政府代表沅陵人民的誠摯心意,將我父親的這把刀贈給我,可我怎麼承受得起?怎麼有資格收藏它呢?我暫時把它供在父親的遺像前,讓他多享受幾天與這把刀重逢的驚喜和快樂。但是,我知道它最好的去處,是陳列在國傢的某個博物館裡。因此,我向沅陵政府表示,我將選一個適當的時候,一個適當的博物館,把它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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