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妓女在巴黎

03-08

來源 | 生煎孢子

一、

圓圓四十來歲,她不漂亮,微胖,肉裹在黑絲漁網襪裡,憋不住要往外淌。巴黎的街頭,圓圓和她的女伴們三五成群站著,看過路的男人笑。你湊近,她就眨眨眼,飛快比幾根手指頭給你。你覺得合適她就領你去地下停車場,摸進雜物間,脫光,躺好,喊你上來。

雜物間沒窗也沒燈,空氣裡飄著精液氣味,墻角堆一堆兒扁塌塌的衛生紙,床墊臟得看不出顏色,圓圓就躺在上頭,躺在你的身下低聲呻吟,像一灘沒有生氣的肉。她享受嗎?你問不出口,你知道她一天要接幾十個客人,從早到晚不停。如果真的能問圓圓些什麼,也許你更應該問問她,圓圓,你是如何忍受這一切的?

巴黎有一千多個圓圓,圓圓,是一千多個四五十歲、黑在法國、靠賣肉為生的東北女人。一多半是下崗女工和農民,被中介忽悠到海的對面來淘金。她們語言不通,居留也不合法,等帶的錢花完瞭,也就走上瞭賣淫這條路 ...... 圓圓說除瞭賣淫自己沒有別的辦法,而且就算賣淫她也隻是勉強:中國人嫌她老,能接到的都是阿拉伯人,還有黑人,兇得很,對她又打又咬,常搞得她血淋淋的。她又舍不得去醫院,就隻好這麼血淋淋著——也幸好雜物間裡沒燈,自個兒閉上眼,客人也看不清,錢拿到手,日子就算糊弄過去瞭。

做一單生意,圓圓們能掙三四十歐,客人說不用套,多給你幾塊。那就不用套吧,她們願意冒這個險,就為瞭這幾塊錢。

怕嗎?圓圓說怕,但不是怕病,怕的是有嫖客知道她不敢報警,搶她的錢。巴黎這幾年死過好幾個中國妓女,全死在嫖客手上。有拿槍崩腦門子的,有活生生打死的,還有拿刀捅死的。被刀捅死的那個將近六十歲,全身開瞭十幾個口,血濺瞭一屋子。房東把墻漆一漆,轉手又租給瞭下一個人——下一個圓圓。

不管是在法國還是中國,我們都瞧不起圓圓們。我們說她們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瞧不起她們有手有腳,卻偏要走上這條路。可我想不出她們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圓圓們不是我們,她們受教育不多,也沒見過什麼世面,那些農民,如果不是傢裡掙不到錢,也不會跑到巴黎去;那些下崗女工,前半生隻圖當好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突然流水線廢瞭,她們人也就廢瞭。有手有腳餓死的人不算少,有手有腳,能對抗命運的人也不算多。有人喝酒喝死瞭,有人全傢吸瞭煤氣,跑去巴黎的算有骨氣,但骨氣又有什麼用?中介追在屁股後頭逼債,傢裡孩子該交學費瞭,正眼巴巴指望她們寄錢回傢。

她們沒有別的出路。

更慘的也有。哈爾濱公園裡的女人,你給三十塊,她就撐開勞保大衣,脫褲子坐到你身上。天黑瞭,她丈夫蹬著自行車來接她回傢,路上倆人拿這錢買菜,買肉,一傢老小,就這麼又撐過去一天。

他們沒有別的出路。

二、

4 月 1 號,雄安新區設立,保定人民站在瞭時代的十字路口上。一條征婚啟事火瞭:男,53 歲,離異,無孩,農戶,在雄縣有兩畝地,希望女方 25 歲以下,英美留學優先。

" 造化弄人,快他媽把我玩兒死瞭。" 說這話的是我一個朋友,當年她父母為瞭供她出國,把房子賣瞭,現在她拼死掙不出原先那套房的首付。限購的政策還在發,房價還在漲,她 27 歲,已經超瞭雄安老哥征婚啟事的年齡限制。

芥川龍之介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強盜生前無惡不作,死後墮入地獄。佛心生慈悲,放一根蜘蛛絲給他,強盜爬上去,半途發現有人尾隨,又蹬又打叫人 " 滾開 ",話音未落蛛絲斷裂,他掉下去。在巴黎的溫州人看不起東北人,說他們自甘下賤。溫州人不愁工作,巴黎中國人能幹的工作都攥在溫州人手上,也都隻介紹給溫州人。原因簡單:溫州人比東北人勤快,要不,怎麼能混這麼好呢。

可他們沒想過,混得好不好,有時候不過一根蛛絲的區別。

1992 年,南斯拉夫解體,丹麥贏瞭歐洲杯,陳百強在瑪麗醫院昏迷不醒。1992 年的溫州街頭一片祥和,出國的出國,賭博的賭博,而同一年在黑龍江,幾十萬工人下崗,巴黎街頭緊接著出現瞭第一批中國妓女——其中大部分來自中國東北。

成千上萬的溫州人順著蛛絲爬上來,更多的東北人掉瞭下去。一個人從蛛絲上掉下去,我們說他活該,可如果幾百萬人一起掉下去,那這一定不會是他們的責任。

雄安老哥也有一根蛛絲,他抱住它,幻想另一頭是留學英美的溫香軟玉。可昨天消息下來,農民集體遷出雄安,一畝地補六萬,他的這條蛛絲,也就斷瞭。整個過程中老哥又幹嘛瞭呢,除去做瞭個美夢,他一清二白,什麼都沒有做。

小時候老師教我們說,奮鬥改變命運。可現如今,奮鬥也需要門路,而歷史的巨輪隻要開過來,再堅毅不拔的自我奮鬥都要給它讓道。人們說階級在固化,上升的門正在閉合,不往上走,圓圓的命,躺在彌漫著精液臭氣的雜物間的命,就將是我們的命。那麼如果能抓住一根蛛絲,哪怕再搖搖欲墜,你也要用盡全力向上爬。不能回頭,回頭就是地獄的血池;不要回頭,火與硫磺從天上降下來,回頭就會變成鹽柱,我們沒有別的出路。

可誰知道二十年後會發生什麼,誰又知道下一秒的風,會朝哪一邊吹。

三、

十歲以前我住在鄉下,有個朋友名字叫秋,機靈漂亮,很招人喜歡。十歲,我去瞭北京,後來零星聽到秋的消息:她落榜瞭,輟學瞭,訂婚瞭,懷孕瞭,流產瞭,得精神病瞭 ...... 每次都聽得唏噓不已,怪秋愚蠢,能把好好地生活過成一團糟。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如果將我置於相同的境況下,我也將會遭遇相同的命運,秋沒得選擇。如果十歲那年,我沒有跟隨父母來到北京,如果我留在那個閉塞窮困的小鎮,現在的我,應該正頂著一對韓式半永久懷著二胎,日常沉迷抓小三——甚至能說,這是我所能擁有的最幸福的一種結局。

到法國一星期後,胡媛娥給女兒打電話:" 媽媽在制衣廠打工,很快就會寄錢回傢。" 半年後她死在接客中途,全身上下被捅瞭十幾刀,死前遭受過非人的虐待。她女兒說,自己從始至終就就沒信過什麼制衣廠。可是傢裡太窮瞭,需要用錢,就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都好吧?都好,特別好,需要錢跟媽說。圓圓告訴女兒自己給富人傢當保姆,待遇好還不累。這個謊支撐她活下去。

她還知道一個女的,也東北的,四十多歲,受不瞭老公傢暴跑出來,和她一樣站街,供兒子在北京上大學。兒子畢業瞭想在北京買房,她尋思著等湊夠瞭首付,她就不幹瞭。這是 2015 年的事,兩年過去,歐元跌瞭,房價漲瞭,兒子大學畢業瞭嗎,首付有沒有湊夠,我們不敢問,也無處去問。像圓圓這樣的女人,她們走著走著就走散在瞭風裡,你再也找不到瞭。

更多的人走散在瞭風裡,被記住的隻有英雄。可是我聽過一句話,說這世上並沒有英雄,刀在誰手裡,誰就是英雄。圓圓手裡沒有刀,而怪一個沒刀的人活該,能讓我們好受。他活該就意味著隻要小心翼翼,災禍就永遠不會降臨到我們頭上。更多好文,點擊藍字,關註新號

科學上說這個世界是混沌無序的,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是背棄物理,數學或者任意法則,狂熱地去相信這世存在秩序,壞事的發生總有它的邏輯,人也並非受一種更大的、不可違抗的力量裹挾。如果有誰受到傷害,那一定是他和我們不一樣,是他活該是他咎由自取,不然我們就沒辦法說服自己,同樣的事明天就一定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是這樣嗎,隻要想到那個為瞭養傢橫死異鄉的媽媽,想到走散在風裡的幾百萬東北下崗工人,想到巫山的馬泮艷,她的青春是另一種顏色,想到所有那些不幸的人,你該怎樣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他們隻是行走在這世上,手裡沒有刀的人。

這個世上手裡有刀的人不多,多是在夾縫裡茍延殘喘,有的也能爬上高處短暫歇一歇。可是不該因此,就忘瞭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不該因為能在高處立腳,就去踢打下面受苦的人。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秒刀會砍向誰,因為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行走在這世上,手裡沒有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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