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我在紐約下東城逛街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一傢煎餅果子店。
下東城 ( Lower East Side ) ,原來隻是曼哈頓島右下角的一個邊緣街區,被小意大利、唐人街和東村懷抱。但是最近十年發展很快,出現瞭很多潮流小店。
按理說,在紐約不管看到什麼東西都沒啥好大驚小怪的,紐約人什麼沒見過?但是煎餅果子店還是讓我感到有點意外,好奇之下就走進去一探究竟。
店裡一個老外正在做煎餅果子,上去打探瞭一下才知道是店老板,名叫 Brian Goldberg。他給自己起瞭一個中文名叫金伯亮,店名 " 老金煎餅 " 就是這麼來的。
老金告訴我,他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碩士畢業的,曾經在香港的投行工作。多年前他偶然在北京街頭吃到煎餅後念念不忘,後來幹脆就辭掉投行的工作在香港開瞭第一傢煎餅店。再後來他回瞭紐約,於是把煎餅店也搬到瞭紐約。
相比中國的煎餅,老金煎餅的價格要貴瞭不少,最便宜的傳統口味要 8 刀,貴一點的要 14 刀,在北京可以買 20 個煎餅瞭。這個定價即使考慮到紐約的物價水平也是偏貴的,因為一般三明治的價格也不過是 8 刀左右,很少有超過 10 塊錢的。
當時覺得這件事挺有意思的,結果後來和朋友一聊,才知道這不算新鮮瞭。這兩年,紐約已經出現瞭好幾傢賣煎餅的店——
比如 Jianbing Company,同樣是由一個在中國生活多年、能說流利中文的美國人創辦的。
再比如由兩個中國人創辦的 Flying Pig,每天開著流動餐車在紐約街頭賣煎餅,據說一天能夠賣 150 個。我加瞭他們的微信,每天早上他們會在朋友圈公佈當天餐車停靠的地點。
《紐約時報》就曾經寫過好幾期煎餅,他們還把煎餅比作是中國版的法式可麗餅。
不僅僅是在紐約。在美國其他城市,比如舊金山,西雅圖,乃至在歐洲,都出現瞭煎餅果子店。
也不僅僅是煎餅,在紐約生活的人可能都有這樣一個明顯的感覺——
最近這幾年,有越來越多以前美國人聞所未聞的中國小吃和中餐菜系,比如肉夾饃、蘭州拉面、重慶小面、羊肉串等等,開始在紐約出現,並且口碑和生意似乎都還不錯。
其中最著名的一傢店叫西安名吃,Xi'an Famous Food,是一個陜西移民開的。幾年前剛開業不久,這傢店就得到瞭《紐約時報》美食版的青睞,專門寫瞭一篇食評——要知道登上《紐約時報》是多少餐廳一輩子夢寐以求卻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國內許多媒體和公眾號對這些都有過報道,不過他們的標題和用詞有些誇張,動不動就是 " 這款小吃在紐約成瞭爆款 "," 紐約人為煎餅果子瘋狂 ",諸如此類。
紐約人愛追逐新東西,追捧過許多的網紅食品,比如前幾年爆紅的 Cronut,店外排起長隊,店傢規定每人限購兩個,每個 5 刀,一度被炒到幾十刀甚至幾百刀一個。因為 Cronut 太紅,《破產姐妹》的編劇還在有一集裡把它寫瞭進去。
我們實事求是地講,煎餅果子和肉夾饃還沒有到這樣人人追捧口口相傳成為爆款的程度。
不過,我覺得新的中國小吃和中餐菜系成批量出現這件事本身,比某一款小吃成為爆款要更加有意義。
從小的方面來說,它們顛覆瞭美國人對於傳統中餐的認知,可能預示著整個美國的中餐行業從此將會發生改變。
一件讓人很慚愧的事是:雖然我們中國人對中餐引以為傲,但是長期以來中餐館在美國和其他國傢一直是以低端的形象出現的。
傳統上美國的中餐和中國的中餐完全是兩碼事。美國的中餐口味以酸甜為主,做法也非常奇怪,裡面的各種菜基本上在中國是根本見不到也吃不到的。
換句話說,那並不是真正的中餐,而是一種全新的菜系,叫美式中餐,Americanized Chinese Food。我常常開玩笑地說,美式中餐是中餐的第九大菜系。
不光是美國,在世界各地都有這樣的中餐變種。有時候中餐甚至還和當地的菜系相互融合,口味就變得更加奇怪瞭。
比如在加勒比海地區,有加勒比中餐,我在紐約就去過一傢這樣的 " 古巴中餐館 ",主食是既有米飯,也有加勒比地區的人常吃的豆子,放在同一個盤裡各占一半。
全美各地一共有 4 萬傢中餐館,是麥當勞餐廳數量的三倍,大城市裡街頭巷尾幾乎隨處可見。
如果你開車上路,即使是在最荒無人煙的偏僻角落,也能看到中餐館像燈塔一樣頑強地矗立在路旁,這些中餐館大多是中國移民開的傢庭餐館,規模不大,檔次也不高。
我在 Google 地圖上用關鍵詞 Chinese Restaurants 搜瞭一下,結果密密麻麻。
但是,這些小餐館裡賣的無一例外都是美式中餐。我們在美劇裡經常看到的中餐外賣,也都是美式中餐。
最經典的美式中餐菜就是左宗雞。這個名字其實是誤傳,它真正的名稱是 "General Tso ’ s Chicken",意思是 " 左將軍的雞肉 ",左將軍就是清朝將領左宗棠。
這道菜是用大塊去皮的雞肉裹上面粉,油炸後澆上濃稠的糖醋醬,味道又酸又甜。此外,還有芝麻雞和陳皮雞,味道都差不多。
美式中餐裡最常見的配菜是西蘭花,肉類一般是雞肉和牛肉,由此就誕生瞭另外兩道美式中餐的名菜:Beef with Broccoli(西蘭花炒牛肉)和 Chicken with Broccoli(西蘭花炒雞肉)。
這裡用 " 炒 " 有點玷污瞭這個字,因為所謂的炒,其實無非是把肉弄熟瞭澆點湯汁,至於西蘭花,則沿襲美國人的習慣,幾乎是生的。
此外,還有雞肉、牛肉以及蝦肉和其他幾種蔬菜的組合,但也不外乎青椒、雪豆和蘑菇這幾種。所有這些菜的味道也都差不多。
可能每一個到美國的中國人,都經歷過第一次吃美式中餐時心裡暗罵 " 這什麼鬼 ",到最後無奈接受的過程。
思鄉心切特別想吃一頓中國菜的時候,隻能去吃這些口味滑稽的美式中餐,吃完鄉愁沒解,反而更想傢瞭——這種經歷可能很多中國人也有。
當然,紐約和舊金山這樣中國人數量多的城市,也有許多口味正宗的中餐館,但它們的顧客基本上全都是在中國土生土長的新移民,一般美國人很少光顧。
也就是說,幾億美國人,他們吃瞭幾十年上百年的假中餐。
所以每次碰到有美國朋友吹噓自己愛吃中餐,我的心裡都會覺得有點哭笑不得——我該怎麼和你說你吃的不是中餐呢?
我又該怎麼和你們解釋火鍋燒烤水煮魚辣子雞回鍋肉紅燒肉梅菜扣肉剁椒魚頭的美妙之處呢?真真有一種夏蟲不可語冰之感。
那麼,為什麼美式中餐口味如此奇怪?
我覺得主要的原因是早期移民到美國的中國人,大多來自社會的底層,再加上以前的中國積貧積弱,沒有什麼國際地位。
因此,早期移民到美國之後完全沒有文化自信可言,他們開設的中餐館也極力迎合美國人的口味。
但是最近這十幾年,情況已經變得非常不一樣瞭。一方面中國的影響力在上升,另一方面中國移民的社會階層也發生瞭顯著的改變。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餐開始有瞭勇氣,用正宗的中國口味去試探美國人的味覺。
美國有個作傢叫 Calvin Trillin,他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講述的就是紐約源源不絕的中餐新菜系帶給他的文化沖擊。
詩的題目叫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他們的省份到底有完沒完?)。我節選一部分,你們感受下:
他們的省份到底有完沒完?
如果沒完的話,我們就要發愁瞭。
很久以前,我們隻有廣東菜。
很久以前,我們很容易知足。
但是後來,四川菜來瞭。
於是廣東菜就有點過時瞭。
我們對四川菜贊譽有加,
雖然麻婆豆腐會把你的舌頭辣穿。
然後來的是上海菜,
我們啜起瞭小籠湯包。
再然後,是毛澤東的傢鄉湖南,
帶著他們的菜來瞭。
我們以為差不多就這樣瞭,然後
又有一個新的省份來瞭:福建。
再之後,沒有吃過維吾爾菜的人,
就不怎麼遭人待見瞭。
然後,陜西的西安菜又聲名鵲起,
還有其他的省份——太多瞭,我數不過來。
而煎餅果子、肉夾饃成群結隊地出現,也是這個大潮流的一部分。
以前我們常常假設,美國人不喜歡中餐,所以如果要在美國開餐館,就要改良,就要本地化,就要把菜做得符合他們的口味,覺得隻有這樣才能賣出去。
但是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一個可供參考的例子是壽司。美國人對日本文化的接受程度非常高,超市和食品店裡隨處可見壽司。毫不誇張地說,壽司已經進入瞭美國人的日常食譜。
可是壽司在美國接受瞭美國化改造嗎?並沒有。美國的壽司,乃至全世界的壽司,做法和口味都差不太多,仍然保留著原汁原味。
正宗的肉夾饃和煎餅果子受到歡迎,也說明瞭這一點。
比如像我前面提到的西安名吃。老板剛開店的時候,很多人勸他說,美國人吃不瞭辣,讓他把口味改一下。
但是老板沒有聽。在他們傢的菜單上,有涼皮扯皮臊子面、羊肉泡饃、酸湯水餃,當然還有肉夾饃——都是完全沒有經過改良,最地道的原汁原味,連辣椒都沒有少放一點。
老板的堅持是,他相信 " 全世界的味蕾對美食的感知是一樣的,他們嘗過以後會感謝我給他們解鎖瞭最正宗的中國味道 "。
結果呢,西安名吃大受歡迎,現在已經開出瞭好幾傢分店。我每次去吃,看到金發碧眼的俊男美女吃著涼皮肉夾饃,都會在心裡感嘆:
什麼是文化自信?什麼是文化軟實力?就是捧出一碗羊肉泡饃,或者拿出一個煎餅果子,全都不做本地化改造,不刻意迎合,原汁原味。
說實話,無論是食材選擇,還是制作工序,中餐都完全不輸給任何西餐,這一點不必妄自菲薄。
但是長久以來,中餐在美國以及其他國傢的地位並不高,沒有得到與中餐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相匹配的地位。我覺得這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其他國傢的人,一直在吃假中餐,還沒有品嘗過真正的中式美食。
但是現在,煎餅果子、羊肉泡饃登陸美國,說明事情已經在開始發生變化。很有可能,這是另一個海外中餐新時代的開始。
見微知著,其實還能看出很多別的趨勢。
不僅僅是中餐,在其他很多事情上,也希望我們都有這樣的文化自信。
來源:假裝在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