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i 是個人人都喜歡的男孩,
他的同學們說他搞笑、有活力,每天高興得沒心沒肺,是班上受歡迎的學生。
Georgi 來自俄羅斯,在他 5 歲的時候,全傢人帶著他從俄國逃到瑞典。
當時,他的父親在俄國的北 Ossetia 省建立瞭一個教派,在 2007 年,因為和當地的東正教會不和,武裝部隊要求他解散這個教會,不然就殺瞭他。
父親不願意,於是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一路逃到瑞典,申請難民居住權。
但瑞典移民局拒絕瞭,因為他們說他沒法證明自己回俄國一定會被殺掉。
一傢人不敢回去,他們就搬到斯德哥爾摩 120 英裡外的俄國難民聚集區,偷偷居住。
Georgi 在瑞典生活瞭 6 年,他會說瑞典話,能上瑞典學校,運動細胞好,喜歡踢足球,是班上的明星學生。
他喜歡瑞典,對他來說,這裡就是他的傢。他不想回去 ....
父母一直在努力向移民局遞交新的申請。
但這些年因為湧入瑞典的難民太多,政府限制瞭難民永居通道,除非能證明自己的母國正處於戰爭之中,不然大多數情況隻能給 3 年或 13 個月的居住權。
在 2014 年,父母遞交瞭最新的一次移民申請,學校和社區都非常幫助他們,希望他們能留下來。
但在 2015 年夏天,在 Georgi 的七年級開學之前,
他們傢收到瞭壞消息:
移民局拒絕瞭他們的永居申請,又一次。
這份信是 Georgi 讀的,因為傢裡就他瑞典語最好。
他變得悶悶不樂,上學也不專心。
某天,他發現自己的曲棍球隊的一個小夥伴沒來玩,之後知道夥伴是阿富汗難民,因為永居表沒有申請下來,被趕出瞭瑞典。
在那之後,Georgi 變得非常陰鬱,他拒絕再說俄語,責備是父母不融入瑞典社會導致現在的處境。
在 2015 年 12 月,最後一次,移民局拒絕瞭他們新的申請,並且嚴肅警告他們:你們必須離開。
他們給的時間限制是最遲明年 4 月份。
Georgi 絕望地讀著這封信,猛地把它甩到地上,悲傷地上樓回自己臥室,想一睡不起。
他事後說,他當時是滿心憤怒,認為是父母不夠努力,於是什麼都不想管,什麼都不想做,隻想大睡一覺。
他確實是大睡瞭一覺 ..... 但這個覺也太長瞭 .....
他睡瞭 7 個月。
躺在床上,Georgi 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非常軟,像水一樣,沒有絲毫力氣。
之後,他感到大腦和耳朵裡有一股沉重的壓力。
第二天早上,父母讓他起床,但 Georgi 一動不動,也不吃東西。
母親給他倒瞭點可樂喝,結果飲料從他下巴上流下來 .... 他連吞咽都做不到 ...
Georgi 昏睡瞭 3 天,全傢人嚇壞瞭,馬上找來醫生。
醫生 Elisabeth Hultcrantz 發現,當觸碰 Georgi 的時候,他的眼皮會輕微地動,除此之外毫無反應。
他的血壓、脈搏,身體反射,各方面生理機能顯示是正常的,但就是不動,醒不過來。
一周之內,Georgi 瘦瞭大約 6 公斤,
最後,醫院不得不給他插上食管。
這是什麼毛病?
傳說中的睡美人癥?
不,Georgi 得的,是一個隻在瑞典發生,並且隻在瑞典難民身上發生的怪病:
uppgivenhetssyndrom,可以翻譯為‘放棄綜合癥’。
1998 年,瑞典出現第一例‘放棄癥’,
之後該地區這種病癥越來越多,蔓延到全國。
在 2003-2005,出現過 400 多起這種病例,
在 2006 年後,數量慢慢下降,但這幾年,數量又開始緩步上升,到 2015-2016,全國總病例是 169 起。
該病的患者,全部都是 8 歲到 15 歲的孩子,
並且都是居住在瑞典的難民。
但並不是所有難民都會得,
主要得病的孩子來自前蘇聯和南斯拉夫,少部分是羅姆人和維族人。
極少數亞裔難民得過‘放棄癥’,但沒有任何非洲難民得過這個病。
病得的都非常突然,往往是得到移民局的拒絕信後,
傢中那些最融入瑞典社會,最喜愛瑞典的孩子,會身體出現毛病。
比如,來自科索沃的羅姆女孩,15 歲的 Ibadeta。
她是接到消息後 24 小時內就無法行走,她被人騎車送到學校上學,回到傢後,她穿衣服的能力都沒有瞭 ...
不過幾天,Ibadeta 無法說話,無法吃飯,終日沉睡,
癥狀和 Georgi 一模一樣,最後隻能插著食管,仿佛是植物人 ...
她已經睡瞭至少 5 個月。
9 歲的 Sophie 也是如此。
她是來自俄國的難民,喜愛跳舞,
在 2015 年 12 月,爸爸媽媽帶著她來到瑞典,想以難民的身份永居。此前他們因為遭到俄國黑社會迫害,東躲西藏已經 3 個月瞭。
但很快,移民局告訴他們不接受永居申請,大人談話的時候 9 歲的 Sophie 就站在旁邊。
馬上,傷心的她不再說話,不再吃東西。
之後的幾天,她也陷入沉睡,一動不動 .....
目前 Sophie 已經在這種無意識的狀態下睡瞭 22 個月 ....
哎 .... 等等 ....
這個病是不是稍微太離奇瞭一點 ...
這不會是難民們為瞭獲得永居,教唆孩子故意裝病吧!
剛開始,確實有很多瑞典人如此懷疑,
但一動不動地裝病,而且一裝就是 9 個月、1 年,最高紀錄是 4 年,這也太有難度瞭,更何況還是原本活潑好動的小孩。
並且,這個病從 21 世紀初就在瑞典全國受到廣泛關註,10 多年來被無數瑞典醫學專傢和心理學傢日夜研究,兒童裝病可做不到這個。
在 2005 年左右,醫學界就基本達成一致,認為‘放棄癥’是一種真正的病,
瑞典國王也表示相信這些孩子是真的受苦。
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病呢?
它的起源是什麼?
斯德哥爾摩兒童心理學所的主任 Magnus Kihlbom 說,
他認為‘放棄癥’是一種‘自願的死亡’。
他在紐約客的采訪中引用心理學傢,同時也是猶太人大屠殺幸存者 Bruno Bettelheim 的話:
‘在集中營裡,有些被囚者是如此絕望,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絕望,使得他們任憑環境碾壓他們。’
‘他們不再吃東西,在角落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後死去。’
瑞典兒科醫生 Karl Sallin 認為,
‘放棄癥’是一種因為社會和文化因素導致出的疾病,
它是一種‘在特定環境下,當創傷事件出現時的一種應激反應。’
它說到底,是一種心理疾病,很多專傢認為它符合多倫多大學醫藥歷史學教授 Edward Shorter 提出的‘ symptom repertoire ’,
是指,當內心出現劇烈掙紮時會出現一系列生理表現,這些身體癥狀都是由於心理的‘無意識’創造出來的。
類似的病癥其實很多,
比如在印度,有些男人會患上 dhat 綜合癥,他們產生瞭一種古怪的幻想,說自己正在失去精液。
在尼日利亞,記憶力不好的學生經常會告訴醫生,自己的大腦有一種灼燒感,他們被診斷患有腦病。
這些都和當地的文化環境有關。
在 2006 年,瑞典專傢團隊發瞭一個長達 130 頁的報告,
他們認為‘放棄癥’和患病兒童所在的群族擁有的‘集體文化’有關。
這些孩子,是為瞭全傢人,無意識地犧牲自己,‘哪怕沒有被下任何指令’。
但如果俄國孩子的‘集體意識’真的有這麼嚴重,
它不應該隻在瑞典出現,在俄國,在其他國傢,傢庭和政府之前的沖突到處都是,但類似的病例卻從來沒聽說過。
瑞典的資深社工 Annica Carlshamre 有一個新想法,
她認為,會出現‘放棄癥’,是和孩子們不再信任父母能提供安全感有關。
患上該病的孩子此前大多長期處於不穩定、暴力的環境中,而且,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看到過自己的父母被暴力對待。
比如 Sophie,在來到瑞典之前,她和父母坐在車上,被一夥穿著警服的人停下。
父母被拽下車,人們當著 Sophie 的面毒打她的爸爸媽媽。
最後媽媽勉強帶著她跑到朋友傢躲避,Sophie 哭著大喊‘我要找爸爸,我要找爸爸!’
她爸爸被打到喪失意識,過瞭三天,才和她們聯系上。
Carlshamre 認為,
孩子們一直以來都靠著父母生活,他們是他的保護傘。
一旦知道父母自身難保後,孩子會陷入極大的恐慌,不知道自己未來該怎麼辦,該靠誰。
一想到要回到原先那種暴力的環境,他們就絕望,於是自動將自己和現實世界隔離,以此來自我保護。
除此外,還有人認為‘放棄癥’是一種傳染病,
因為它往往在親屬、朋友之間發生。
比如,Ibadeta 的妹妹 Djeneta 在她沉睡的前一年已經得病,睡瞭 2 年半瞭 ....
Georgi 的鄰居 Revekka 也來自俄國,
她在他生病前 3 年患上‘放棄癥’,得病時是 12 歲。
以上這麼多理論,
到底是哪一種,人們仍然不知道 .....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大多數瑞典人相信:
治療‘放棄癥’最好的方法,是給患病兒童的傢庭發放永居。
在 2005 年,瑞典媒體播放瞭插著食管的孩子躺在擔架上,被強行遣送的視頻。
他們之後在西伯利亞還找到瞭這些孩子,發現他們仍然沉睡著,身體越發虛弱。
之後,42 個心理學傢聯名給瑞典移民局寫公開信,抗議移民局的新政策,因為人們發現‘放棄癥’的病例數量和時寬時松的移民政策息息相關。
超過 16 萬個瑞典人簽名抗議,要求把這些孩子們留下來,
瑞典 7 個政黨中的 5 個都要求給患病的孩子傢庭提供永居。
在多方抗議之下,瑞典移民局對這些孩子漸漸放寬政策。
在躺瞭 7 個月後,
2016 年 5 月,Georgi 的父母得到移民局的信,鄰居翻譯給他們聽 ....
' 考慮到 Georgi 的病情 .... 予以永居。’
母親聽到後,馬上激動地跑上樓,告訴沉睡的兒子,
他沒有一點反應。
所有的親人、朋友、老師,都在床前一遍遍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終於,在兩周後,他微微睜開雙眼。
三天後,他能喝一點水 ...
四天後,他吃瞭一點冰淇淋 ....
七天後,他能嘗試動一動身子 ....
到秋天,他基本好瞭。
Georgi 的鄰居 Revekka 也得到瞭永居,她花瞭 8 個月的時間恢復。
2013 年,瑞典健康福利部發表報告,
承認永居確實是最好的療法,大部分孩子過瞭幾個月,或者半年,就慢慢自然好瞭。
對用病換永居的說法,Georgi 表示否認。
因為 ... ‘我根本就不想沉睡 ... 哪怕是為瞭留在這裡,我也不想變成那樣。’
Georgi 的功課落瞭很多,
雖然老師每周都會來看望他,在他沉睡的時候給他讀課本,
但醒來後 Georgi 說,自己完全沒聽到任何聲音,他根本不知道老師來過。
他告訴紐約客記者,
患上‘放棄癥’是一種很奇怪的經歷,
雖然看上去是在睡覺,但他完全沒有做任何夢。
他隻是被困在一個地方 ....
' 我感覺我在深海裡的一個玻璃箱子裡,玻璃壁非常薄,我擔心如果我動一下的話,造成的震動會讓玻璃破碎,海水湧進來把我淹死。’
‘而且我很累,非常累,我的身體軟得像灘水。’
‘慢慢的,過瞭幾周,或者是一個月,我意識到這不是真實的世界,那些玻璃不是真的。’
‘我現在當然知道,那個地方完全不是真的,可那會兒,真的很難,每動一下都感覺要命。
我就是生活在那個地方 ... ’
不過,
最近也有一些專傢認為給永居不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苦等永居不應該是醫生給出的答案,他們需要做的事,是真的去治療。
資深社工 Annica Carlshamre 在 BBC 采訪中說,
根據她的‘不信任父母’理論,她成功做出瞭一套更有效的療法。
通過將孩子和父母隔離,切斷雙方所有聯系,也不告訴孩子們移民的進程。
社工手把手帶著孩子們做他們日常的活動,
握著孩子們的手畫畫,用孩子們的手‘自己’吃飯。
社工們給孩子喝可樂,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甜,把孩子的輪椅推到廚房,讓他們聞菜香 .... 總之,想盡一切方法刺激沉睡的孩子的五感。
‘我們一直替他們玩,直到他們能夠自己玩。’
Carlshamre 說,她治療過的 35 個孩子中,最久 6 個月就能恢復,而且基本都趕在被遣返前。
她相信這是最好的療法。
對瑞典的‘放棄癥’,還有很多謎題,
為什麼隻發生在瑞典,為什麼是沉睡,為什麼有族群限制,
這些人們都不知道 ....
希望在未來,這一切能揭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