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早晚要死,但是應該順其自然,不要自己去結束。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價值,如果我們一天天消沉下去,就是白來到世界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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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江 山
編輯 | 陳 卓
曹文英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縮小。小兒麻痹癥的後遺癥把她鎖在成都傢裡不到 3 平方米的床上,56 年的臥床時間讓她的心肺功能越來越差,咀嚼和吞咽也非易事。她全身癱瘓,依靠 60 歲的丈夫才能活動,丈夫出去工作時,她不敢喝水吃飯,因為 90 歲的父母已無力再移動她。
她的體重在不斷減輕。剩餘的幾乎全部力量都被她壓在那部電話上。
曹文英在接熱線電話
電話是 1999 年開通的。那時曹文英和同樣因為小兒麻痹癥癱瘓的妹妹開通瞭 " 曹氏生命熱線 ",專門為陷入困境的人提供咨詢和幫助。
不斷響起的來電仿佛在書寫著一部人生問題的百科全書。從青年的戀愛煩惱到中年夫妻離異、出軌、傢暴問題,為這些事犯難的人紛紛打電話給她。有耄耋老人打電話訴苦孩子不贍養自己,還有 7 歲的孩子怯生生地問她,為開出租車的父母分擔點傢務,打掃衛生時不小心打碎一隻花瓶怎麼辦。
一天深夜,她們接到一位男士的電話,傾訴無法接受自己是同性戀的苦惱。曹文英傻瞭眼,那時剛剛進入 21 世紀,國內同性戀話題依然隱匿而神秘,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打電話給認識的大學生,詢問他們對同性戀的看法。最後她得出結論 " 同性戀不是病,隻是一種狀態 "。當男子再次打來電話時,她告訴對方,哭聲從電話中傳來。
2005 年,與她相依為命多年的妹妹因為肺衰、心衰,離開人世,她也在同年被醫生下瞭死亡通知單,預測壽命隻剩下兩年。
她一度想關停生命熱線。電話打進來時,她總是會想起妹妹,心裡堵得慌,隻能強忍著悲痛寬慰別人。她在報紙上登出自己這一想法,一位 16 歲的打工小夥打電話過來,帶著懇求的口氣說 " 能不能不要關,我給你打錢 "。曹文英最後還是放棄瞭這一念頭,隻是以前的 " 曹氏生命熱線 " 變成瞭孤零零的 " 曹文英生命熱線 "。
後來," 曹文英生命熱線 " 的名氣逐漸大瞭,海報也進瞭校園、上瞭報紙、上瞭網站。隻要來瞭電話,她來者不拒。而在電話線的那頭,許多人並不知道給予他們希望的聲音來自一位全身癱瘓的殘疾人。
曹文英在 4 個月大的時候就因為罹患小兒麻痹癥癱瘓。但在生命的頭 20 多年,她始終憋著一口氣學習、治病。她最喜歡教師、醫生這兩個職業。
那時,當地流行一種 " 穴位強刺激療法 ",即在肩胛、股肱主要的穴位打上麻藥,用刀子割開,用紗佈包著主幹神經," 像和餃子餡一樣攪 "。麻藥失效,曹文英痛得死去活來。她不喊,心裡想著治好病,就能和同齡的孩子一樣上學去。劇痛之下肢體出現應激反應,一度讓傢人驚喜,但是最終收效甚微。
輾轉幾傢醫院後,和曹文英同一個院子長大的夥伴都上瞭學,喜好文學的曹文英胳膊依然舉不起來。妹妹的雙腿也無法動彈。
沒法去上學,姐妹倆就查字典認字,讀哥哥的課本自學,在傢裡合寫文章投稿。後來,她們的作品發表在當地報紙上,許多人寫信來交流。一個殘疾小夥子講述自己的女朋友傢庭無法接受他,信的末尾寫著:"3 天內收不到你們的回信,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 在拆閱信件時,信已經寄來一星期瞭,曹文英和妹妹趕忙回復,然而過瞭不久,這個小夥子的傢人回信說他已經自殺瞭。
這件事極大地觸動瞭曹文英姐妹倆,她們心想," 如果有部電話機就好瞭 "。提出這個想法後,父母覺得 " 隻要她們能開心 ",掏瞭 3600 元,接來一根電話線,從此曹文英開始瞭在電話機旁長達 19 年的堅守。
出乎意料的是,打電話來咨詢的人不少。一部白色的老式電話機在她們的枕頭旁邊擺著,鈴聲一響,妹妹曹文君馬上拿起電話接聽。曹文英和曹文君一個管白天,一個管黑夜。" 這個熱線給瞭我們一扇瞭解世界、瞭解社會的窗口,讓我們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的人,比我們還不幸。"
給她們打電話的人各種各樣。有工地上幹活的年輕小夥,也有大學裡的教師。從沒進過一天校園的曹文英擔心,自己沒水平輔導別人。她買來心理學教材苦讀,但是一接電話發現," 要是照著心理學教程就做不瞭這個。"
2002 年,一位男子打電話過來,說自己明天想要自殺。她一下子懵瞭,又馬上鎮定下來,告訴對方 " 你如果真的要死,明天也要打電話,告訴我妹妹一聲 ",希望用這個方式拖住他。第二天這通電話沒有如約而至。姐妹倆著急,根據對方透露的一些線索,一個單位一個單位打電話去問。對方用的是化名,音信全無。
直到一天晚上,這個男人才再次打電話過來,道歉說那天過後,他就沒再想這件事,直到聽說姐妹倆在找他。
為尋找這個人,曹文英傢的電話費花瞭 100 多元。有人勸她們不必花這冤枉錢,她一開始也有些氣惱,但轉念一想,如果 100 多元能換一條生命,值得。
她逐漸摸索出自己的一套方法,關鍵的秘訣是 " 看人、看事真要用心。" 一些人打來電話就罵罵咧咧、語無倫次,她會好言好語地安撫對方,讓他一點一點講,末瞭自己再總結,問一句 " 你想表達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
隻要有電話打來,幾小時她都陪著聊。她曾經創下的紀錄是聊瞭 58 個小時,對方喋喋不休地說著他朋友的愛情悲劇,曹文英在電話線這邊陪著一起長籲短嘆,隻有對方吃飯或者上衛生間時,她才能抽出空隙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妹妹去世後,曹文英沒法自己拿聽筒,就新配瞭一部手機。要用手機時,她隻能像一隻佈偶一樣被傢人擺弄著,右手卡著手機,靠在兩個枕頭上,頭往右傾斜,左手一直舉到額頭上,向外翻轉彎曲,將觸屏筆夾在虎口、頂著屏幕,才能用有限的力氣點觸。要把筆挪到其他位置,曹文英得調動左臉的肌肉,誇張地努著嘴,才能讓觸屏筆前進幾毫米。
即便如此,每當她發現打電話來的人需要更多幫助時,她會主動讓他們加她的微信語音或視頻聊天,並解釋說 " 這樣就不會浪費你的電話費瞭 "。
" 生命熱線 " 開通以來,她從沒收過一分錢。有人冷嘲熱諷地說," 隻有傻子才不要錢 "。在她看來," 正是因為我不收費,才會有那麼多的電話。實際上真正需要幫的恰恰就是這些人。"
19 年來,咨詢者換瞭一撥兒又一撥兒,在他們身上,曹文英感覺自己見證瞭社會的變化。他們問的問題越來越多,要求也越來越高。以往曹文英堅持 " 不給他們做主,隻是給一個建議。" 但是現在在電話裡,急躁的成年人會大聲嚷嚷著 " 你就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渴望得到一個現成的答案。
更多的時候她接受的都是情感問題咨詢。原先曹文英覺得學歷高的人很聰明,一點就透,現在發現他們根本不動腦筋,沒有一點耐心。" 他們太缺乏溝通,跟別人說話滔滔不絕的,可是為什麼對著最親近的人沒話說?" 她覺得奇怪。
有的人解決瞭問題就銷聲匿跡,再無音訊。有的人成瞭她的朋友,時不時來看望她。新的電話依然源源不斷。
曹文英也能夠理解這些人的心情," 我作為殘疾人,社會對我沒有那麼高的要求,但是作為健全人,上有老下有小,他們要面對的是整個世界 "。
" 生命熱線 " 出名後,曹文英被人叫做 " 四川張海迪 ",她不願意。1983 年,張海迪的事跡在全國傳播。當時,20 歲出頭的曹文英留著長發,被人挖苦:" 其他不像張海迪,外表倒是挺像。" 張海迪給她帶來動力,更是巨大的壓力。
那時她性格內向、擰巴,不願說話,心裡氣得不行。" 張海迪癱瘓後下身一點知覺都沒有,我雖然不能動,但神經都是好的。" 用她的話來說," 一根頭發絲拂過皮膚 " 都能感覺到。夏天是最難熬的,蚊子在腿上猛吸著血,她隻能盯著它,喊母親過來趕跑。
如今,曹文英把 " 生命熱線 " 當成瞭自己的事業,她更有底氣說," 我就是曹文英 "。因為 " 張海迪做到的事我沒有做到,我做到的事張海迪也沒做,你不能把兩件事扯到一起。"
" 我是沒辦法,如果我手腳健全,一定有更多的工作可以做。"
沒進校園念過書成瞭她耿耿於懷的事。但她覺得 " 有瞭這個熱線,我們知道瞭我們的價值所在,知道瞭我們的能力,才知道我們不是一個廢人,一個沒有用的人,不是社會的包袱,也不是父母的累贅。"
曹文英還通過電話結識瞭現在的丈夫姚雙全,他童年傢庭不幸,出門打工又遭欺負,在收音機中聽到瞭曹文英的生命熱線,打電話來咨詢。當時曹文英追求者眾多,但是她看中姚雙全支持她繼續自己 " 生命熱線 " 的事業,決定嫁給他。
依靠 60 歲的丈夫抱著背著,曹文英才能挪出那張小床。但這一過程也顯得驚心動魄。盡管她的體重現在隻有七八十斤重,但丈夫姚雙全告訴記者," 不像抱一件 70 斤重的東西 ",如果重心控制不得當,曹文英就有可能一下子栽到地上。
丈夫去上班的時間裡,她即使接電話講到嘴角泛起白沫,也不肯喝一口水," 怕解手 "。現在,她內心的全部擔憂是,丈夫今年就要退休,傢中的全部開支隻靠老父親的退休工資難以維系,但若丈夫再找一份全日制工作,她的處境將更加困難。
她還是無法放棄生命熱線。她發誓," 隻要我的生命存在一天,我的生命熱線就會存在一天 "。
一位曾經得到過她幫助的中年男子,說起 " 曹老師 " 滿是欽佩。他去看過曹文英,佩服她比許多健康的人更 " 看得開 "。在曹文英看來," 我幫他們不覺得虧瞭,我在他們身上學到瞭許多我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我失去的東西遠遠不如我得到的多。"
她承認,19 年前,她並沒有今天那麼豁達。年輕的時候,她不是沒想到過死,但是她絕望地發現自己 " 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 "。開通生命熱線後,這個念頭漸漸消失瞭,她發現自己更多琢磨的是怎麼把別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她說自己還有很多夢想沒有實現。她想去看海,想帶 90 歲的父母親回趟老傢。命運從未給她和傢人一天喘息的機會。
她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出遠門的情形。那是 1991 年,河北唐山老傢親戚來信,邀請他們回故鄉看看。曹文英和妹妹坐著火車,顛簸瞭兩天兩夜,一路往北回到傢鄉。小侄女推著她們的輪椅,在田埂上跑得飛快,采下路邊的野花灑在她們身上,她們把花兒帶回傢,仔仔細細地插在窗臺上的花瓶裡。
一天黃昏時分,她看到遠處地平線上,一輪巨大的紅日滾滾墜地,夕照潑灑在綠浪一樣的田野上,天地寂靜,田野廣闊,青煙裊裊上升。她第一次感覺到在自然面前,自己的痛苦不值一提。
那一刻,她和命運和解,暗暗地想:" 人早晚要死,但是應該順其自然,不要自己去結束。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價值,如果我們一天天消沉下去,就是白來到世界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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