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村莊幾乎出產全國金蛋 有人靠此買豪車

01-31

孫允兵廠中,一位年近 70 歲的老人正在忙於生產

鋪滿工廠大院的金蛋在陽光下極為耀眼

在水湖村,類似的招牌隨處可見 ?

孫允兵的妻子將金粉倒入攪拌器

孫允兵的工廠裡生產的 " 大白 " 與 " 小黃人 "

一隻金蛋躺在廢棄的石膏料上

距離主持人李詠在《非常 6+1》砸碎第一顆象征好運的金蛋,轉眼過去 15 年瞭。

如今的中國,每天大概有 40 萬人,砸碎一枚售價一兩元的石膏蛋,抽一次獎,求一遭好運。有母親一口氣買瞭 100 枚蛋,孩子考一次滿分砸一顆,裡面藏著小玩具。南方一些小城,金蛋開始被塞進老人的墓裡—— " 蛋 " 意味來世,金蛋寓意飛黃騰達。

很少人知道,這些蛋八成來自同一個村,它們為山東臨沂一座名為水湖的村莊帶來瞭真正的好運氣。

在水湖村,金蛋是絕對的主角。金蛋的巨幅海報掛在村口,村委會辦公樓的屋頂掛上瞭 " 電商服務中心 " 的招牌,辦公室墻外貼滿瞭 " 互聯網 +" 的海報。路邊、屋頂、每傢每戶的院子裡,鋪滿瞭上漆後晾幹的蛋。午後陽光漸烈,它們映射出耀眼的光。

這些光隱藏著財富:水湖村約 2600 口人,2200 多人從事金蛋產業。平均每天有 200 多輛重型卡車轟鳴著駛進村莊,運走 30 多萬枚金蛋,一年過億枚的銷量帶來近 3 億元的產值。

村裡一對兄弟分別壟斷瞭北京和上海超過 70% 的市場,他們篤定地告訴記者,北京每天有 1500 顆金蛋被砸碎,上海還要再多一倍。他們從未去過北京,卻能根據金蛋的銷路推測出北京朝陽商業繁華,海淀的店規模偏小,大興佈滿倉庫工廠,因為那裡全是批發。

村民以樸素的方式和中國耀眼的城市產生連接——過去一年,市民每砸碎一顆金蛋,就有一至二成純利落進村民的口袋。

鮮有人在乎的幾毛錢,正構成瞭水湖村好運的源泉。

" 我是不是走錯到鎮上瞭 "

水湖村寬闊的主路直通著高速,很多人傢門前掛著 " 電商扶貧示范戶 " 的牌子,屋外停著小轎車。過路的司機很茫然:" 我是不是走錯到鎮上瞭?"

可是鼻子提醒路人,自己沒有走錯,空氣裡金蛋漆的酸味兒,正是獨屬於水湖村好運的味道。開金蛋作坊的小兩口在路邊手忙腳亂地裝箱,孩子抱著金蛋在地上滾著玩。水湖村有 7 傢金蛋加工廠,近百傢設有網店的作坊。另外千餘人為代加工散戶,為網店供貨。

56 歲的孫允兵把加工廠開在村裡地勢略高的地方。作為水湖村金蛋生意的 " 鼻祖 ",他望著柏油馬路,時常湧出激情作詩一首,發佈在自己的博客上。

在他身後,幾十個工人把石膏漿倒進橢圓的金蛋模子,先搖勻定型,幹後敲開模子,用鋒利的小刀刮掉蛋坯粗糙的毛邊,再往上澆金漆。

上世紀八十年代,孫允兵騎著自行車去學校門口賣石膏像。一隻玩具狗賣五毛,一天下來,一籃子零錢,大概六七十塊。2006 年,客戶給瞭一筆上萬枚金蛋的生意。孫允兵沒經驗,賠瞭一萬多塊錢。

轉機發生於一根網線。孫允兵讀大學的兒子回傢,給傢裡通上網,把父親賣不出去的幾千枚金蛋掛在免費的商務信息網站上。孫允兵隻記得,那時一個月的網費要 40 塊,他心疼得不行。

在當時的村民眼裡,金蛋比不上土地,不值錢,隻是一廂情願的易碎的夢。如今水湖村小樓林立的生活區,當年大半都是荒地,村民每天扛著鋤頭 " 修地球 "。村裡的婆媳會因為幾塊錢吵架,從傢裡吵到村口,再撕打到村部。孫允兵一年丟瞭兩輛摩托車,它們被村裡的窮困戶偷去,當廢鐵賣瞭。

他的老相識王全福,1998 年下地幹活時被拖拉機壓斷瞭腿。幾年後,40 多歲的妻子突發腦溢血去世,兒子又出車禍,湊瞭 40 多萬元,還是沒搶救過來。最後連兒媳,也在改嫁一年後難產身亡。

" 這個村沒什麼能做,看不到希望的。" 王全福被逼上絕路,為搶救兒子欠下瞭 30 多萬元。可他腿不行,村裡唯一的活路是開小賣鋪,幾十幾百塊地還債。他成天坐在小鋪裡發愣,第一次意識到供養瞭祖先幾千年的土地已經無法再提供依靠,好幾次想到瞭自殺。

也正是在 2006 年這一年,每天有 900 萬名城市居民點擊使用淘寶網。中國第一個 " 淘寶村 ",徐州市東風村剛萌芽,賣出瞭自傢的第一件商品——一件仿制宜傢的傢具。

水湖也在這一年迎來瞭大事:通上瞭網絡。

" 生意好做,一顆蛋平均賺四五塊 "

孫允兵體會到瞭網絡的神奇:南方一傢皮鞋集團在全國促銷抽獎,一口氣訂瞭幾萬塊的貨。成本 1 塊多的金蛋,一傢財大氣粗的國企直接報價 13 塊," 生意好做,一顆蛋平均賺四五塊。"

鄰居還在田裡刨食,孫允兵已經熟悉瞭網絡上的規矩。作為村裡同輩中稀缺的高中生,他很快學會瞭打字,除瞭做生意,還在博客上繼續寫詩。

網絡的魅力很快全方位擊穿瞭他," 很多人來看我的詩。還有聯想輸入,不再擔心忘字。" 他在三四傢文學網站上註冊瞭賬號,第一次收到仰慕詩人的回信時,手忍不住顫抖。一位大學教授為他的詩譜瞭曲,他高興瞭好幾天,最後也沒有回復,覺得 " 自己根本高攀不上 "。

被網絡推著走顯得順其自然。2009 年,免費信息網站不再走俏,他就去搜索網站為金蛋競價排名,一次點擊幾毛錢,五六千塊錢幾天就沒瞭。循著廣告打電話的人不少,可真正下單的沒幾個。過瞭將近一年,一位做生意的朋友告訴他,如今流行的是 " 電子商務 ",他才第一次聽說瞭 " 淘寶 "。

金蛋帶來瞭真金白銀。孫允兵稱自己賺瞭上百萬元,生活倒沒什麼變化。生意最好的幾年裡,他認定自己最得意的事,反而是管理一個 7000 多人 " 大中華文學 " 博客圈,和作傢們聊天。

直到今天,他仍和媳婦擠在廠裡 5 平方米的傳達室,屋裡一張炕,爛木桌上擺著臺舊電視機。每天上午,他和媳婦踩著凳子,把金粉一股腦兒倒進兩米多高的攪拌機,彌蕩起滿屋金色塵埃。金漆在機器裡一圈圈旋轉,湧出刺鼻的金色巖漿。這是金蛋廠壓箱底的手藝。

下午,他開車,把近百箱金蛋送到臨沂的物流市場,夜裡 9 點才回來。順著高速公路,他的金蛋會遠至西藏、海南和香港等地。

"2013 年下半年,出現十幾戶做金蛋。2014 年就上百戶瞭。" 隨著孫允兵投入百萬,擴建廠房,全村的熱情被點燃。

有人 2013 年建廠,次年換瞭三輛車,第一輛是奇瑞 QQ,第二輛是本田,第三輛成瞭奔馳。

縣上和鎮裡的領導開始頻繁來視察,村裡通瞭柏油馬路,路兩旁豎起瞭嶄新的路燈。

2017 年,全國淘寶村激增至 2118 個,水湖村是其中一員。

街道邊晾曬的金蛋一年比一年多,各傢各戶都忙活做金蛋,很少串門遊蕩,婆媳吵架的場景不見瞭,村民沒空再趕鎮集,村裡因此開起瞭 5 個超市。

短短幾年間,村支書孫寶臣被變化沖懵瞭頭。他既為村裡的形勢高興,也哀嘆集體秩序的消解。他說鄰村的廣場舞隊有幾十個婆娘,水湖村隻有十幾人,稀稀拉拉的。村裡的紅白酒宴也不再熱鬧,很多人交個份子錢,忙著賺錢,連面都不露。

2015 年,省裡來人視察工作,孫寶臣在村裡開出 60 元日薪外加午飯的價碼,招 30 個清潔工,無人應答。從那時起,他隱約意識到,過去維持村莊運行的準則——權力和情誼,即將被金錢代替。

" 沒錢,幸福不瞭 "

" 沒錢,幸福不瞭。" 金蛋和網絡構成的大潮席卷水湖,曾經的殘疾低保戶王全福成功踏上瞭潮頭。如今,他被稱作 " 鄉鎮企業傢 "" 慈善模范 ",手下雇傭著 26 個殘疾人。

數據顯示,2017 年,至少有 400 個淘寶村,坐落在省級及國傢級貧困縣。在這些村子裡,每開設一個活躍網店,將帶來 2.8 個工作機會。截至 2016 年 8 月底,淘寶村在全國創造的就業機會超過 84 萬個。

王全福在 2014 年籌措瞭 15 萬元,建金蛋廠,一口氣開瞭 8 個淘寶店。金蛋也確實帶來瞭好運:半年過去,他就還清瞭欠款。他形容 " 每天賺 1 萬多的感覺就像天上撒錢 ",王全福很快退瞭低保,買瞭車。他的廠子迎接瞭好多領導的視察,自己成瞭縣裡的政協委員。

如今,王全福把縣政協委員的合影打印成巨幅照片,擺在辦公室顯眼的地方。他說,他一個月能凈賺六七萬元,廠裡光網店客服就有六七個,其中一個 30 歲的小夥子,去年領到瞭 16 萬元的薪水。

幾百米之外,孫允兵工廠的大門上黏著破舊的白紙,明碼標價寫著工錢:15 厘米高的金蛋白胚 2 毛 2 一個,20 厘米的 3 毛 5;為一個金蛋上漆,工錢 7 分。他廠裡的工人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人,這些人沒力氣開作坊,又不會銷售,每天做二三百個金蛋,一個月能收入兩三千元。

50 歲的韓玉紅是其中一員。和記者聊天時,她依舊不停地把石膏漿灌進模具,雙手在外拍打,將它們攤勻。為瞭效率,她拒絕帶手套,泥漿糊遍整隻手,滲進指甲縫裡,每晚用洗衣粉才能搓掉。

這個手腳麻利的女人每天能做 400 個金蛋,或者七八十個 " 小黃人 " 的石膏像。當然,她並不知道那些大眼睛的怪物是什麼東西,也不清楚怪物肚子上印的 "happy" 何意。她甚至一個金蛋都沒砸過。

韓玉紅憂愁的是種地 " 越來越賤 " 瞭:一畝玉米地,一年收成 800 塊,刨去 300 塊的農業化肥,減去種地和收糧的人工,幾乎要賠錢。她的快樂幾乎都來自於金蛋廠:今年訂單多,她的收入又能高些;媒體來采訪,有漂亮的主持,還有一撥人帶瞭無人機,逗得她咧嘴笑。

在僅有的好運氣外,她要承擔傢庭全部的重擔。她愛人原本做搬運,每個月能賺 3000 多元。今年 10 月,丈夫從貨車鬥裡摔瞭出來,直接送進醫院做開顱手術,從此失去勞動能力。雇丈夫的老板賠瞭 3 萬塊,再沒出現過。

如今,她的愛人有氣無力地坐在旁邊,偶爾幫她提壺水,攪拌下石膏。他們上高三的兒子低聲說,晚飯錢隻能吃一個饅頭,晚自習餓瞭就睡覺。至於上大學的女兒," 實在供不起 ",全靠她男朋友供養瞭。

她唯一的願望,是 " 記者給俺老板好好宣傳下 ",能讓廠子更紅火,收入更高。

很難說金蛋令水湖的村民普遍致富,但毫無疑問,它是門兜底的產業。孫允兵廠裡一對老兩口,70 多歲瞭,剛開始說每天賺個三五十塊元作零花,笑瞇瞇的。打開話匣子後就開始哭,說外孫得瞭絕癥,在北京花瞭 40 萬元,傢其實已經垮瞭。鄰村一位大嬸遭遇車禍,丈夫當場死亡,她的腿也成瞭殘疾。如今靠著做金蛋,也能活下去。

" 村裡年輕人回來瞭八成 "

金蛋給瞭村裡的窮苦人希望,也照亮瞭新面孔,比如返鄉的年輕人。

一位 30 多歲的中年男人從上海回到水湖村,不再打工,建瞭傢庭作坊,專做敲金蛋的小木錘。在不到 20 平方米的小院裡,他一天削上萬塊木頭,做五千個木錘,賺二三百塊,並不比滬漂時收入高。好處在於能照看兩個不到 5 歲的孩子。在大城市聽新聞,他總覺得 " 留守兒童 " 是在罵人。

類似的人不在少數。孫寶臣說," 村裡年輕人回來瞭八成。"

金蛋帶回年輕人,年輕人則帶回比金蛋更加光鮮的東西。比如茶館、初中輔導班、庭院裡種滿竹子的 " 度假村 ",以及名字都叫 " 金品秀 " 的 SPA 會館。

金蛋讓這個村子年年換新顏:村裡的小學新添瞭設施。三座幼兒園都重新裝修,它們被 300 多個孩子塞得滿滿當當,除瞭本村的娃,鄰村的打工者也把孩子送來。開瞭十幾年的小吃攤也換瞭門臉,設瞭包間,更上瞭 " 大酒店 " 的名號。

孫允兵的兒媳婦是這幾年回鄉的年輕人。如今,她幫公公照看網店。當客服幾年,她覺得自己被綁在瞭網絡上——眼睛在電腦和手機兩個屏幕間來回切換,生意卻越來越難做。有人說物流不送貨上門,距離太遠,要退貨,結果她退瞭錢,客人又把貨領走瞭。

年輕人的歸來帶來瞭活力,也帶來競爭。從互聯網的頂端直至底端,變化是永恒的主題。一度遙遙領先的孫允兵已被拋下,他傢的價格比年輕人的店鋪高,客服的反應比人傢的慢。很多店鋪的銷量是他傢的兩倍甚至更多。這讓他忍不住感覺,自己已經老瞭。

他沉著臉說,2013 年後,村裡競爭激烈,人心漸變," 學會瞭背叛。" 一個不生產,隻經銷的後生一度和孫允兵雇的代加工戶串通,不僅劫瞭一批他預定的金蛋,還從廠裡偷原料。後來,又有村鄰跑到他廠裡,美名其曰 " 學習 ",拍一頓照片。不出一個小時,老客戶發來圖片,說有廠商報價比他便宜,質量也不差。孫允兵一看,正是鄰居剛在他傢拍的照片,差點氣懵過去。

從此,孫允兵的廠子定下一個規矩,本村那些隻搞網絡銷售的 " 二道販子 ",不和他們合作。

金蛋帶來的輝煌一度屬於孫允兵們,但最終是年輕人的。比如畢業剛兩年的孫振國,讀大專時就在宿舍裡開淘寶店,一邊打遊戲,一邊幫爸媽賣金蛋,每天能賺好幾百。畢業時找不到工作,回鄉的他沒想到,一個石膏做的玩意兒能換來真金白銀,買上轎車和縣城的房子。

如今,他掌控著水湖村金蛋銷量最高的網店,一天賣 2 萬多個蛋,差不多是孫允兵傢銷量的 4 倍,站在瞭金蛋圈的最頂端。比起那些造廠房、雇員工的前輩,他顯得輕松。傢裡隻生產少量金蛋,其餘全靠代工戶們送貨。至於售貨的電腦,就擺在他和妻子還掛著紅窗簾,貼著喜字的婚房裡。

在他面前,老一輩人操縱互聯網的手段顯得生疏,經營理念也保守得要命。爸媽一度隻想搞生產,他氣得搖頭,說 " 銷售才是賺錢的生意 "。

新與舊的交替中,老人漸感外界的沖擊。有的老人六十多歲,照著教材,一步步開起瞭網店,不會用拼音打字,就用手機的手寫輸入," 一字字地蹦 "。有的老人實在不開竅,但至少要學會支付寶和微信。

去年,王全福也把老舊的手機換成瞭 3000 多塊的智能機。他說過去守在電腦前,如今躺在傢裡的炕上,看手機就行。

他幾年前裝修瞭自傢的老房子,鋪上瓷磚,裝上 6 臺電腦," 整得和辦公室一樣。" 如今客服們就在傢裡辦公,穿著拖鞋走來走去。

孫振國傢有一個客服,初中畢業,每個月發 3000 多元工資。小夥子曾在養雞場殺過雞,還在磚廠燒過窯。他如今喝著可樂,帶著絨線帽,每天在電腦前坐十個小時,手指噼裡啪啦敲個不停,偶爾猛搓下眼睛。他能瞬間報出幾千個縣鎮不同的物流價格,每天和 1000 多個顧客交談,同時應付 100 多條未讀消息。村裡的老人為此嘖嘖稱奇。可在這個年輕人眼裡,這沒任何瞭不起的。

" 什麼金蛋帶來好運氣,都是生意 "

孫允兵最近修貨車時摔進瞭地溝,磕傷瞭胸骨。加上天氣冷,吸進去的空氣涼,他隻能終日捂著胸。

可讓他胸口更痛的是生意。2012 年過去,孫允兵見證著一枚金蛋的價格從 5 塊跌到 3 塊,再變成如今的 1 塊甚至幾毛。他心疼廠裡的工人,可自己也隻能被大勢挾著走,把工價從 1 塊減到 6 毛,直到現在的二三毛。水湖周邊的一些村鎮這幾年也加工金蛋,那裡的老頭老太一枚隻收 1 毛,一天賺 30 塊錢就知足。

無形的壓力籠罩著他。20 多歲的年輕後生,自傢供不應求,來他這借貨。人傢出於好意,勸他多註意網店的生意,別總守著老客戶。孫允兵面子上掛不住,隻能連聲寒暄," 你們年輕人確實做得好。"

沒外人的時候,他才會喘一口長長的粗氣,說自己如今賣不過別人,心裡挺難受。

他的辦公室裡,書架上堆著厚厚的書,包括方方的《落日》和《普希金詩選》。辦公桌上擺著一大摞宣紙,毛筆筆頭早已幹得發硬。孫允兵坐在其間,說自己後悔,2013 年就該撒手不幹,現在能寫寫字,看看書。如今要對廠裡工人負責," 想走也走不瞭。"

砸開金蛋後,收獲的是好運,還是一地石膏渣,誰都說不準。一對 50 多歲的代加工戶夫婦抱怨說,如今兩個人忙活一個月,才賺 1000 多塊,連孩子都養不起。如果過幾個月還這樣,他們就要回建築工地上打工。

村民的共識是,同村商戶出於競爭,過度壓價。從兩年前開始,生意越來越難做。

談起這點,孫寶臣格外憤怒。坐在村委辦公室,他用手指戳著桌子吼道," 這兩年也開會,商討價格。可就是有人不遵守,應該封殺他們!" 當然,這個威脅從未實際影響過任何人。

年輕人陳肖輝基本壟斷瞭北京市場,有著相對穩定的生意。他覺得,壓縮成本是當務之急。

在水湖,全自動金蛋機已經漸漸流行。這個售價約萬元的機器是個全自動的 " 大圓盤 ",把金蛋模具套進去,機器能模仿人工的流程,註入石膏,均勻搖晃,最後把模具拆開,滑出蛋坯。

" 機器比人好用。" 陳肖輝坦誠,一個 20 厘米尺寸的金蛋,機器能比人工省下一毛錢成本。一天賣 5000 枚,一個月就差出 15000 元的凈利。更何況,一臺機器日產 1000 多枚蛋,能頂四五個熟練工人。

陳肖輝傢的工廠已經慢慢裁員,剩下的員工隻有十幾個。尤為殘酷的是,被裁掉的工人制蛋大多 " 又快又好 " ——他們越熟練,用的石膏漿越少,攤出的蛋坯越輕。一個標準重 7 兩的金蛋,有的工人用 4 兩半石膏就能做好。他們直至被辭退都不清楚,這樣的蛋,運輸中容易碎,核算下來,反倒給老板帶來損失。

在陳肖輝的設想裡,不出兩年,那些不會網絡銷售,隻會代工的中老年加工戶," 基本都要被淘汰 "。有時,他會更加悲觀地想,淘寶是否也在刻意地集中流量,培植大戶。類似的念頭閃現,讓他心驚膽顫。自傢 2017 年的銷量隻有 2016 年的七成,更加劇瞭恐慌。如果猜想成立,他和村裡那些年邁的加工戶無甚區別,一樣是時代的棄兒。

金蛋轉眼間跌回成不值錢的石膏胚子,可能就是不遠的事兒。陳肖輝的邏輯簡單卻強大:以前人們在電腦上購物,二十幾寸的大屏幕上,顧客的視線最起碼容得下十幾傢店,挑挑選選不一定青睞哪傢;可如今,大傢都用手機,搜索結果,基本隻看前面兩三個。

他經常遇到這類顧客,有的人說想隻買半箱,還有人提出,必須三天內收到物流," 晚一分鐘都不行。" 陳肖輝和他們拉扯很久,生意還是談不成。這無疑構成瞭惡性循環:顧客難以服務,小店不得不花費更多的客服溝通成本,承擔更高的差評壓力。

類似的情況,已經在很多淘寶村一次次上演。同在山東的菏澤大集鎮,憑著出售演出服,曾被評為 " 中國淘寶鎮 "。可近兩年前去探訪的記者發現,因為低端重復的激烈競爭,單件衣服的利潤甚至跌至一元;有人投資十幾萬,兩年還沒有回本。這個曾經將幼兒園命名為 " 中國淘寶鎮中心幼兒園 ",賓館取名作 " 淘寶賓館 " 的鄉鎮,如今將還未完工的 " 淘寶文化廣場 " 晾在一邊,商業街空置瞭大半。

另一座遠在浙江溫州的淘寶村西岱,曾經名列全國首批 20 座淘寶村。幾年過去,一件成本二十多元的玩具木馬,如今售價已經壓至不足 20 元。很多開張的新店要先砸下一二十萬做賠本生意,將店鋪排名沖高後才能賺錢。

" 什麼 金蛋帶來好運氣,都是生意。" 陳肖輝無奈地聳聳肩,笑瞭。互聯網的浪潮把一部分人抬起來,再吞下去,類似的故事也不是頭一次發生瞭。

" 金蛋的生意,這輩子做不完,下輩子也做不完 "

從數據上看,淘寶村依舊風光無限。單單 2016 年,中國的淘寶村為 4700 萬人生產瞭 T 恤,銷出瞭 700 多萬個背包,將面膜貼到瞭近 300 萬人的臉上 ……

希望也依舊存在:中國的第一個淘寶村——徐州市東風村,在經歷瞭職業差評師惡意攻擊,利潤率下跌等一系列風波後,開始推出自主設計,嘗試多品牌、多渠道經營。一座由政府扶持,占地 1800 畝的電商產業園也隨之拔地而起。

僅看外表,水湖村依舊充滿欣欣向榮。個把月前,青島理工大學的教授來村裡講電商創業課。60 多號村民擠在村大隊十幾平方米的電腦室裡,爭搶提問的人挺多。

村幹部孫寶臣豪邁地表示,2018 年,他要在村口立上 18 米高的巨型金蛋,上書 " 中國模王金蛋村 "。他還說自己的理想是把金蛋鋪在北上廣繁華的廣場,搞一場盛大的 " 砸蛋抽獎 "," 第一名送 100 箱金蛋,第二名送 80 箱!"

一位店鋪銷量穩居全村前三的年輕人也握住瞭希望。2017 年,他向日本賣出瞭 6000 箱金蛋。日本人在金蛋裡塞上小玩具,擱在超市裡賣給孩子。上個月,柬埔寨大使館又從他這兒訂購瞭 10 箱規格不一的金蛋。這讓他開始思索外貿生意的可行性。

孫振國斬釘截鐵地安慰那些不安的朋友,說新一年,銷路會更好。他認為金蛋在南方已然流行,北方的市場遠沒有飽和。這大概是這位新貴和老領頭羊孫允兵為數不多的共識。後者堅信," 金蛋的生意,這輩子做不完,下輩子也做不完。它就像氣球一樣,是節慶必備,祖傳手藝瞭。"

孫允兵已然看得透徹," 金蛋一敲開,好運自然來 ",其實是說給商傢聽的。顧客砸開一個幾毛錢的金蛋,背後是商傢一本萬利的收益。水湖村的淘寶店主間流行一個說法:實體經濟越不景氣,商傢越需要促銷,村裡的生意就會越好。

孫允兵忍不住感慨,這 12 年,自己的好運氣來瞭,又走瞭。他記得剛開始那會兒,人們真把金蛋當寶貝。有的人訂貨,就要五六個,還要求砸蛋後炸出氣球和金花。孫允兵看對方認真,還真用心設計。也有人收到金蛋,居然要使用說明書,緊張地問他蛋殼沾瞭灰怎麼辦。說到這,孫允兵大笑。

他感謝金蛋,因為它學會瞭上網和打字 , 感受到瞭時代的變化,這讓他的生活依舊充滿詩意。

深夜,這位老人會揣著手機,趴在被窩裡寫詩,等到想出滿意的句子,寫詩時平靜的快樂,今讓他暫時忘掉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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