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節那天,太太很開心。她收到一個 888 元的大紅包,是保險代理王姐發的。我心裡卻有瞬間的不爽:她到底有多高的提成啊?
太太很開心:" 再過一個月,我們那個保險就生效瞭。"
這意味著要是不幸患上那個列表疾病中的某一種,就不用馬上賣房治病瞭。保險中還有特別的條款:如果得瞭癌癥,5 年後還在世的話,還會再賠 30 萬。簡直有種掙獎金的感覺,有什麼理由還不努力工作,去掙保費呢。
朋友圈中經常看到有人轉發那種眾籌醫療費的帖子,每次我都會打開看一下。這種網絡眾籌平臺,真是世間最殘酷也最溫暖的地方,幾乎每個求助的帖子,都會有不少人伸出援手。
對求助者來說,這是最後的辦法瞭。求助者需要寫出自己的故事,對生命的渴望,資金的匱乏,如果對社會有特別的貢獻,會得到更多人的同情。比如,如果你是一個記者,公眾會念及你對 " 公共 " 的付出。
這是真正赤裸的生命。在求助的時候,一個人不得不交出自己全部的傢底。每個月收入多少,醫療費花多少、病例、身份證,以及親友對信息真實的擔保。你把自己全部交給公眾,讓他們評判你是否有繼續活著的價值。
你的人生需要盡可能轉化成一個美好的故事,每個人都是樂善好施的,那是在他們被感動的時候,否則,每個人也都可能是冷漠的。盡管一個人捐出一點點,可以匯聚成愛的洪流,但是本質上來說,捐助者和躺在床上的絕望者一樣,都是無力的,他們隻是運氣好一點,還沒有被疾病找上門來而已。
幾乎每個求助者都會寫上這樣一條:沒有購買商業保險。
中國有一部分熱點新聞,就是因為當事人沒有買商業醫療保險而造成的。如果深圳的羅爾為女兒購買瞭商業保險,他也許就不會因為吸收捐款而備受爭議。春節前刷屏的《北京流感下的中年》一文,裡面有很紮心的一句話:如果嶽父治病把錢花完瞭,以後妻子和女兒連進 ICU 的機會都沒瞭。這篇文章在為長文所列的二十多個要點中,沒有提到保險的事,但是在很多微信群裡,大傢對此事的討論都是商業保險。
白血病女孩羅一笑的父親羅爾面對媒體。
我曾經見過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大理的客棧裡,負責客棧管理的臺灣大姐向我講述瞭她精彩的人生:到自己喜歡的地方生活和打工,沒有什麼積蓄,也不用擔心未來。我問:" 生病瞭怎麼辦?"" 回臺灣治啊,不用花錢。" 臺灣已經建立瞭全民免費醫保制度,據說有點像英國模式,人們的滿意度很高。
我們每個月都會繳納社保,從工資裡直接扣除。和過去相比,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即便是農村,也在推廣新農合。我母親就加入瞭新農合,可以報銷一點藥費,每個月還可以領幾十塊錢。春節前,和父親一起住在廣東的母親回河南老傢辦理自己的新農合,母親不識字,需要父親陪同,她要親自回到鎮上提交自己的照片。我嘲笑他們:每個月拿幾十塊,還不夠來回路費吧。
後來我才知道,母親所謂的 " 辦理 ",其實是一個查驗環節。親自去遞交照片,就是要向相關部門證明自己還活著,沒有親人冒領那每月幾十塊的 " 養老金 "。我們的保障還很脆弱,但是卻已經設置瞭足夠多的防范機制,也為你享受保障設置瞭足夠多的麻煩。
農民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有瞭新農合。
我們在城市所繳納的社保也是如此,它是一種普適性的保障,很多人都可以 " 享受 ",但是它又是相當低度的保障。一場大病,足以毀掉一個中產傢庭。即便是北上廣深的中產之傢,如果不變賣房產,對重大疾病的防范也非常脆弱。
父母早已洞察這一點,他們反復強調,如果得瞭那種要花很多萬的病,自己是絕對不治的。他們會講一大堆身邊的故事,花瞭幾萬,吃夠苦頭,最終還是會人財兩空。我的外祖父和祖父,都是患癌癥去世的,他們到大醫院檢查,確診之後反而解脫瞭,回到傢裡,認真打造屬於自己的棺材,找每個子女談心," 我最不放心的是 ……" 這句話對子女是忠告,也是約束。他不放心的事,子女必須放在心上。通過這種約束,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得到瞭延伸。
這真是一種古典的死亡方式,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發現患病的時候,都已經是老年。《流感下的北京中年》這個標題,最核心的詞不是 " 流感 ",而是 " 中年 "。" 中年 " 和 " 中產 " 一樣,都是一個尷尬的中間階段,前面還有一大段空白,這種空白對年輕人來說意味著美好的可能性,對 " 中年 " 或 " 中產 " 來說,卻是不確定性和危機。死不是問題,每個人最終都要死,有問題的是怎麼死,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個 " 如何活 " 的問題。
" 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個先來 ",這是一句我反感的心靈雞湯,卻是保險銷售的口頭禪。事實上,這句話藏著一個很大的陰謀,它把 " 意外 " 和 " 明天 " 並置在一起,賦予瞭 " 意外 " 某種時間意義上的緊迫感。這句話雖然很俗,卻也很能擊中中產或者中產脆弱的心靈。
那個 " 北京中年 " 因為 " 流感 " 生活遭受重創不久,我開始密集會見保險銷售員。最終,她為我提供瞭兩種產品,一種可以被稱為 " 重疾險 ",每年繳納一定款項,不幸得瞭大病,就賠付一大筆;另一種則是醫療險,也是需要每年繳納款項,連續繳納 20 年,患上列表中指定的疾病,住院可以報銷。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狀態發生瞭變化。那種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結束瞭,或許說,自己的 " 青年時代 " 真正結束瞭。我所謂的 " 青年 ",是指一種心理狀態:對未來無所畏懼,很少考慮死亡,相信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總能找到辦法。購買商業保險,也許確實是一種 " 保障 ",但它首先是一種對 " 中年狀態 " 的確證,你面對未來,首先想到的是 " 留一手 "。
你首先想到的是阻力,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開始變得顧慮重重,這就是中年的標志。大多數保險,對個人來說都是一種 " 時間管理 "。連續繳納 20 年保險,看上去每一年的費用都不算太高,但這卻是一個長期的合約:你不能再隨波逐流,也不能再任性瞭。你必須連續 20 年保證一定的收入,保證 20 年不失業,不被社會淘汰——這裡有太多的 " 不 "。你花錢購買的是一種有規劃的人生,但也有可能是一種壓力更大的人生。
對我來說,商業保險看上去就像是健身的延伸。兩年前,我學會瞭遊泳,並且堅持瞭下來。小時候,故鄉還有河流的時候,我很想學習遊泳,那是純粹出自對水的喜歡。但是成年後學習遊泳卻是另外的打算:我考慮的是肥胖,是長期伏案工作帶來的頸椎、腰椎問題。我請瞭教練,按照一種科學的程序,很快就學會瞭。更多的科學,更多的目的性,更少的趣味,或者說,我不敢去思考那個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伏案工作,或者為什麼一定要辛苦的工作?
看起來,不管是對 " 中年 " 還是對 " 中產 " 來說,商業保險都是最後一塊拼圖。本質上來說,面對自然和自己未知的命運,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保障的。" 意外 " 的意思就是不可預測,這也是生命的本質之一。但是,購買保險卻給人一種假象,我們可以購買一種 " 保障 ",可以把眼前的幸福生活或者某種生活水準給固定下來。對一個生命體來說,不管是 " 保障 " 還是 " 固定 ",都是一種保守姿態。如果中國真的有 " 中產階層 " 的話,那這個階層的哲學一定是保守的。
從根本上來說,商業保險有關生命政治。我們會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誰能為我們的生命作主?保險公司在作出承諾的時候,也掌握瞭某種權力。哪些病可以,哪些病不行;你必須仔細閱讀合同,防止到時候保險公司鉆空子,你孤身一人和大公司博弈,而鬥爭的焦點就在於如何定義你的身體。它是否具備資格,是否值得挽救,你臨終時將痛苦多久,都要和保險公司商量。
購買商業保險,說到底購買的隻是一種安全感,而不是安全本身。它可能是過去焦慮的終結,也有可能是新焦慮的開始。你得到的可能是一副新的鎖鏈。你可以甚至必須更踏實地為公司工作,但是那個 " 自我 " 卻未必因此而更加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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