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貞愛情的象征在中國是大雁，而在西方，則是天鵝。
圖片：Wendy / jungledragon.com
西歐傳統認為，天鵝的忠貞是無條件的。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裡寫道：" 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像朱諾的一雙天鵝，永遠成著對，拆不開來 "（朱生豪譯）。 甚至有傳說認為，當天鵝死去的時候，另一半也會絕食而死。
天鵝和愛情的緊密關聯衍生出瓦格納筆下的天鵝騎士羅恩格林，而這部作品不但催生瞭巴伐利亞新天鵝堡、成為現代童話城堡的標準形象，還誕生瞭大概是所有古典音樂裡知名度最高的一首曲子：西式婚禮必定出場的《婚禮進行曲》。
成對的天鵝。圖片：Makro Freak / wikipedia
這些當然是傳說。雖然有時會出現天鵝配偶相繼死去的案例，但那幾乎肯定，是因為年齡、天氣或者疾病這樣的因素同時影響瞭雙方，而不是因為所有天鵝個體都堅持從一而終的原則。
實際上，天鵝會離婚，會續弦，還會同性配對。極端情況下，甚至一對同性伴侶會共同建造和守衛一個沒有蛋的巢。天鵝的愛情故事就像所有的現實故事一樣，遠比傳說更加復雜、更加微妙；而所有這一切，都要追溯回天鵝的生物本源。
優雅的天鵝形象
按照一般的定義，" 天鵝 " 是以下六個物種的合稱：黑頸天鵝（南美）、黑天鵝（澳洲）、疣鼻天鵝（歐亞）、黑嘴天鵝（北美）、大天鵝（歐亞）、小天鵝（歐亞和北美，有時拆分為兩個物種）。
按上述順序由左到右排列（滑動看看）。圖片：Chris Mattison、John van den Heuvel、Yerpo、Steve Gettle、Estormiz、Mark Carwardine
前三個物種基本看名字就能知道長相，後三者稍微有點難區分。簡單說，大天鵝的體型中等，喙的黃色區域多；小天鵝體型較小，喙的黑色區域多；而黑嘴天鵝體型最大，脖子最長，喙一般是純黑色，偶然有黃點。西歐文化中的天鵝形象，最常見的是疣鼻天鵝。
常見的疣 [ yóu ] 鼻天鵝。圖片：Rosl Roessner / BIA
疣鼻天鵝因為喙上方有一塊凸起而得名，雄性的凸起尤其明顯。它是最大的飛鳥之一，波蘭曾經記錄到一隻重達 23 千克的雄性疣鼻天鵝，是所有飛鳥體重的記錄保持者（雖然它胖到這個地步之後還能不能飛是個問題）。雖然個子大，但疣鼻天鵝幾乎是素食主義者，不潛水，靠長脖子夠到水草、挖出水底飽含淀粉的塊根塊莖。水中植物不足時，也偶爾入侵農田揪蘿卜之類的作物。唯一的例外是，育雛期間的天鵝會尋找昆蟲、螺和魚卵加餐。
日常食用水草。圖片：freegreatpicture.com
一窩天鵝蛋通常在 6 個左右，雌雄天鵝交替孵蛋三十多天。天鵝寶寶剛剛出生的時候是棕灰色的，軀體渾圓羽毛蓬松，雖自有一種萌點，但顯然和成年天鵝的白色優雅曲線大相徑庭，《醜小鴨》的故事也因此而生——不過和故事裡不同的是，它要到 2 歲的時候才能變成純白色。很小的天鵝會騎在媽媽背上，防止被水下的大魚攻擊，稍大一點就會排成一列跟在媽媽背後遊泳。
天鵝寶寶也自有萌點。圖片：Dick Daniels / wikipedia
跟著媽媽在水面上遊動。圖片：Dominique Delfino / Biosphoto
如今疣鼻天鵝如果上瞭新聞，多半是英國的天鵝又打人瞭。根據傳統，英國所有白色天鵝除瞭特別標記的之外，剩下的都歸女王所有，他人嚴禁捕捉獵殺，因此氣焰十分囂張。和沒有領地感的黑天鵝不同，疣鼻天鵝的領地性很強，保護配偶和小孩時尤甚。
看看這氣場也能略知一二。圖片：arstechnica.co.uk
我們才不兇呢（設計對白）。圖片：giphy
其實自然界中，天鵝互毆的場景並不多，依靠威懾儀式多半就能嚇住對方，隻是人類看不懂天鵝的警告信號，才很容易導致一發不可收拾。成年的雄性天鵝力氣很大，奮力揮翅能打斷人的胳膊，還曾經有打暈並淹死史賓格的記錄。畢竟個子這麼大，不是白長的對吧？
圖片：mirror.co.uk
也正是因為體型較大，讓天鵝成為瞭最忠貞的鳥類之一。
天鵝之間的愛情故事
顯然我們不可能知道，一隻具體的鳥兒是如何尋找自己的伴侶、如何判斷關系是否應當延續，但是在物種尺度下進行對比就能明顯看出，這些具體選擇的背後，隱藏著整體的策略傾向性。
譬如說，人類的性、婚姻和親密關系千奇百怪，隻要平等知情自願的基本都沒問題；但總的來說，人類有短暫的一夜情，長期的配偶關系，一定程度的不忠，少量的一夫多妻，罕見的一妻多夫，偶爾的群婚，一些離婚，以及經常的序列婚姻，這些特點很多能在生理上找到對應。統計趨勢和個體多元並沒有沖突。
圖片：Jan Vermeer
按照大部分人類的價值觀，忠貞是好事。這麼看來，和鳥類相比我們似乎要自慚形穢瞭：隻有 3% 的哺乳動物能基本算作一夫一妻——除瞭人類之外，這個短短的名單裡還包括狼、河貍和草原犬鼠。作為對比，鳥類中能算作一夫一妻的達到瞭 90%。
不過，這樣描述很容易引發誤解。大部分鳥類和人類不同，真的會給愛情加上確定的期限。比如，小型鳥類的每次婚姻很少有超過一個繁殖季的——畢竟它們的平均壽命也沒有很長。當你的配偶有不小的可能活不到第二年的時候，長期關系沒有意義。又比如，生活在熱帶地區的火烈鳥面臨高度的食物不確定性，每年的遷徙形勢無法預測。如果不能保證你和你的另一半能飛到同一個繁殖地，長期關系也是不可能維持的。
火烈鳥，時常面臨食物的不確定性。圖片：Alejandro Prieto
隻有體型大、壽命長、遷徙路線相對確定的鳥類，才會選擇持續終身的關系——或者說最接近於人類理想愛情的狀態。比如鷹，信天翁，或者天鵝。（讓你失望瞭，雄鴛鴦都是交配完就跑路的渣男。）
鴛鴦的愛情故事，可能要讓你失望瞭。圖片：Yoky / wikipedia
對於這些鳥類而言，忠貞帶來的穩定性是一件好事。龐大體型雖然有長壽的好處（野生天鵝一般能活 20～30 年，圈養天鵝有 50 年的記錄），但也意味著漫長的育幼期。天鵝寶寶光是學飛就要花 6 個月，而且第一次遷徙還必須學會認路，辨識地標和補給區。成鳥的仲夏換毛時間也落在瞭育幼期裡，為此，雌雄換毛是錯開的，保證在照顧寶寶的時候總有一隻能飛能打。一個高質量的穩定配偶，對它們而言至關重要。
帶著孩子的天鵝。圖片：Charlesjsharp / sharpphotography
然而，忠貞也有風險。如果事實證明你的配偶並不是那麼好，要怎麼辦？
能做的無非三件事情。在求偶階段盡可能久地觀察，盡量預知婚姻的質量；依靠偷情，在一段不幸的婚姻裡降低損失；以及，當一切都無可挽回時，離婚。
很多文化裡人類的平均離婚率大約在 40% 左右，相比之下，天鵝的離婚率是 5～10%。看起來，天鵝的眼光算是很好的瞭。
西方文化中的天鵝
也許是出於對天鵝的羨慕，西方傳統裡一個層出不窮的天鵝主題就是 " 轉變 "：人化身為天鵝，天鵝又化身為人。
宙斯化為天鵝讓勒達生下瞭蛋，從中孵化出瞭令千艘戰艦齊發的特洛伊的海倫。格林童話《六天鵝》裡，國王的六個兒子被邪惡的繼母變成瞭天鵝，最小的妹妹用荊棘織出瞭六件襯衫令他們恢復原形（一些版本裡，她沒能來得及織完最後一件的袖子，最終變回人形的小兒子留下瞭一隻天鵝翅膀）。
The Six Swans。圖片：Mythdancer.blogspot.com
牛郎織女傳說在日耳曼和斯堪的納維亞神話裡的對應形態是天鵝少女，獵人趁她沐浴時偷走她的羽毛鬥篷，讓她不得不停留在人形，隻能嫁給獵人；但她最終總會找到被藏起來的鬥篷，化為天鵝飛走。
最著名的故事大概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被巫師施咒的公主奧傑塔每當白天降臨時就會變成一隻天鵝，隻有王子的愛情才能解脫咒語。
Swan Lake。圖片：Alexander Kenney / Kungliga Operan
這些故事絕大部分都帶有濃厚的童話色彩。確實，童話作傢安徒生格外喜歡天鵝。他寫過好幾個天鵝故事，也曾明確地把天鵝作為祖國丹麥和丹麥人的象征（作為報答，1984 年丹麥將國鳥從原本的雲雀改為瞭疣鼻天鵝）。
你並不醜呀，小天鵝（滑動看看！左至右分別是碧光環、天鵝、蠑螈、琴海豹）。繪圖：翼狼 Elang
不過，當童話開始往現實滲透時，情況就會變得比較微妙。
2004 年，福克斯電視臺播出瞭一個真人秀節目《天鵝》。節目找來瞭被判定為醜陋的女性，對她們進行所謂的 " 極限美容 "，手段包括好幾種整容手術，然後描繪這一改變對她們生活帶來的變化。顯然，它的意圖讓觀眾們想起醜小鴨化為美麗天鵝的轉變過程，結果，這個節目引發瞭潮水般的批評，並在兩季後因收視率狂跌而被砍。
並不應該以相貌判斷價值。圖片：The Ugly Duckling（1939）
童話故事的美好是一回事，但我們難道要因此鼓勵女性根據相貌判斷自己的價值，羞辱不符合流行審美的人，令整容手術常態化嗎？更何況，就算現實中醜小鴨長成瞭白天鵝，其他的鴨子依然不會覺得它好看——鴨的審美標準原本就和天鵝大不相同。人更喜歡天鵝，隻是因為人的審美碰巧被演化扔在瞭和天鵝更近的那一邊而已。
人們認為，天鵝形象優雅。圖片：solveig østerø schrøder / flickr
因此，愛爾蘭作傢梅芙 · 賓奇說：" 我的故事裡沒有醜小鴨變成白天鵝。我的醜小鴨成為瞭自信的鴨子。"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天鵝的錯。不管這個故事被人們如何津津樂道，對天鵝而言並無痛癢。發生轉變的是這個被人主導的世界，而且，這些轉變也不僅僅發生在文化領域。
分佈廣泛的它們並不安全
今天六種天鵝在 IUCN 紅名冊上都屬於 " 無危 "。作為一群受人愛戴又分佈廣泛的鳥類，它們看起來應該很安全，但是歷史上並非總是這樣。
渡渡鳥曾經有一個同鄉馬斯克林天鵝，在渡渡鳥滅絕後十幾年也消失瞭。黑嘴天鵝在 19 世紀遭遇瞭極其廣泛的獵殺，到 20 世紀初曾被認為無法挽回，已知種群隻剩幾十隻；謝天謝地後來在阿拉斯加偏遠地區發現瞭一個隱藏的上千隻種群，如今數量已經恢復到安全狀態（為瞭教它們重新遷徙到歷史分佈地區，加拿大人動用瞭輕型飛機來冒充領頭鵝）。
曾被認為瀕臨滅絕的黑嘴天鵝。圖片：Dick Daniels / carolinabirds.org
許多其他的人類活動雖不至於導致滅絕，但其威脅也真真切切。就在不久之前，英國每年還有 4000 隻天鵝因人類廢棄的漁具而死去——大量進食水草的天鵝很容易被廢棄的漁具傷害，難以朽壞的尼龍漁線會纏繞在脖子上，而魚鉤則會損傷喙和喉嚨、甚至嵌在舌頭裡。曾有一隻可憐的天鵝被一個三重鉤刺中瞭舌頭，它用喙摩擦脖子試圖把鉤蹭下來，導致另一個鉤尖紮在瞭脖子裡，險些因無法維持姿態而溺死。
被漁具勾住的天鵝；相較於其他過於疼痛的畫面，這已經不算什麼瞭。圖片：brick.shorebeat.com
最大的問題，其實在於垂釣使用的鉛垂。天鵝會把鉛錘當成胃石吃掉，而被其他胃石碾碎的鉛會很快進入血液，由此引發鉛中毒、帶來食道括約肌痙攣。這樣的天鵝，多半會因為食物不能進入胃中而活活餓死。所幸英國已經通過瞭禁止使用鉛制漁具的法案，天鵝的處境如今已經大為好轉。
隻是，在這個被人塑造的世界裡，已經很難說有什麼物種是絕對安全的。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天鵝更多時候是沉默
早在公元前 5 世紀，希臘傳統就認為，天鵝隻有在臨死的時候才會唱一首淒美的歌。伊索寓言把這個傳統整合到瞭 " 天鵝與鵝 " 的故事裡，埃斯庫羅斯的劇作《阿伽門農》把死去的先知卡珊德拉，比作 " 唱畢最後挽歌的天鵝 "。從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和奧維德，到莎士比亞、丁尼生和柯勒律治，" 天鵝之歌 " 已成為絕唱的代名詞。
圖片：The singing swan ( 1655 ) by Reinier van Persijn
正如老普林尼曾指出的，疣鼻天鵝並不會真的唱歌。它倒也不像英文名 mute swan 暗示的那麼啞，生氣的時候它也會發出嘶聲或者鳴叫聲，隻是遠不如其他鳥類敞亮。Swan 的梵語字根 svanos 是 " 聲音 " 的意思，而疣鼻天鵝 23 塊頸椎組成的超長脖子被歐洲人視為優美歌聲的前提，垂死之歌的傳說或許由此而來。
疣鼻天鵝的細長脖子。圖片：Paul Boxley / wikipedia
柏拉圖在《斐多篇》裡說，面對死亡的蘇格拉底認為天鵝的歌聲不是為自己的死而悲慟，而是預言下一個世界的來臨，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唱出最快樂的歌。而現實中的它是一隻很沉默的鳥兒，最響亮的聲音不是來自歌喉而是飛行時飛羽的嗡鳴；離世時的歌聲，無論歡欣還是悲慟，也僅僅存在於想象的世界中，正如它所代表的所有人類價值一樣。
天鵝，終究隻是天鵝。
圖片：Fi15 / wikipedia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 3 年的第 292 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果殼網主筆 @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