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靈魂
寂寞的胃
二十歲出頭,一旦戀愛,總是我最醜的時候,用食量訕訕地討好那個人,一個月就肥出十幾斤,好像隻要奮力地吃,就能吃出更多的回憶。
那些年我們多窮啊,卻肯把大部分生活費鋪在餐桌上,墮落街的火鍋,奢華的自助餐,煙霧繚繞的路邊攤……連兔肉鴨肉壓縮的廉價羊肉片,吃起來都好美味……有一次學期末我和他買完回傢的火車票,兜裡隻剩下 10 塊錢,還是晃去街邊買麻辣燙,魚丸粉條幹豆腐,親親熱熱地分享完……可是有什麼用?到頭來隻有脂肪留給我,其他什麼也沒留下。
我有過一個朋友,說來慚愧,我們畢業後就不再聯絡,最近傢中食物豐盛,我卻頻頻想起她。記憶中有那麼接觸頻繁的一個月,眼看著她充氣似的胖起來,期中時還松垮的牛仔褲,期末就箍得勒出肉的痕跡。一個人怎麼能胖得那麼快?
我在校外小餐館撞見她與一學長相會,我死死盯著她的嘴角,她的筷子深深淺淺探著茄子煲,一臉膩膩的幸福,毫未察覺我著急的目光——滿是醬汁的嘴巴快擦一擦啊!學長抱著雙臂,有著捉摸不透的目光,他是那種眾星捧月的人,前天我還見他和別人在一起。
我後來問她," 有瞭喜歡的人?"
她死活不承認。但對食物的敏感告訴我,愛一個人那麼深,才舍得發胖吧。再後來,她忽然又瘦下去,瘦成一張紙片,鬼魂一樣穿梭在我們的中間。她從此隻在食堂吃飯,吃一小碗面,捧起又放下,揉著胃,剩下很多很多。我問 " 失戀瞭?" 她還是嘴巴緊緊的,不舍得講秘密。呵,還能瞞過我?我又不是沒經歷過。
吃啊吃。愛的時候吃,不愛的時候也吃。初到新西蘭打工,愛的人都不見瞭,人生隻剩下世態炎涼的部分。似乎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但又找不到什麼理由,於是她們說," 你吃的真多,怎麼還要吃?哈哈哈,這麼短時間胖瞭這麼多!" 我埋頭苦吃,帶著報復的成分,中餐館的剩菜剩飯有什麼吃頭?黑漆漆的大鍋裡剩菜混上水就是早午餐。我貪著零星的油,把米飯壓得擁擠,太胖瞭呀,連我都討厭自己,但是不吃,除瞭流浪的靈魂,胃都是寂寞的。
一個他在這個時候出現瞭,揮著鍋鏟的姿勢像勇士。真不該喜歡他,但有什麼辦法,喜歡就是喜歡瞭,又拿胃口去討人的歡欣。每周聚在餐廳裡吃吃吃,吃過奧克蘭華人聚集區的烤魚和火鍋,又跑去一傢傢咖啡廳試甜點,後來吃窮瞭彼此,就窩在傢裡揮舞鍋鏟。
那可能是我手藝最勤的時候,煎炸烤涮,樣樣精通,若半夜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刷菜譜。我的廚房集滿醬料,櫃子裡儲滿結實的大碗,那年還沒有外賣,我喜歡挑最具挑戰的菜譜做,總是費好大的功夫,不讓它亞於餐廳的水準,那麼熱鬧的我,看他把米飯吃瞭一碗又一碗,連呼朋喚友都不舍得瞭。
我後來總是在一些逼仄的廚房中想起,自己第一次做麻辣香鍋的樣子,笨拙,專註,手忙腳亂,手舞足蹈。我更記得他說好吃好吃,我感動著,像個滿足的小媳婦,眼淚抹在臟兮兮的圍裙上。可我後來都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好吃的食物,他隻吃瞭一隻蝦,尾巴肉都沒扒幹凈,並且輕易離開我。有些事從一開始,就不適應胃口。
我們發生瞭劇烈的爭吵,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放下狠話,我做好瞭老死不相往來的準備。我還沒開始哭,第一件事居然是拉開冰箱門,掏出大罐的醃黃瓜,一根接一根,野蠻地啃起來。那才知道,我的心有多空虛,才需要那麼多食物填滿。2.19 紐幣一罐的醃黃瓜,都比一個男人的關懷來得實在。
我徹底沉寂瞭。
我知道夜晚是留給熱鬧的,不該沉悶地吃一碗沙拉。但我不再把陰雨綿綿的夜晚交給一場場火鍋。我依舊熱愛美食,隻是沒瞭胃口,好像遇不到什麼我沒吃過的新奇玩意,又好像想通瞭,我不必再吃給誰看瞭。
和很多人吃過飯,才知道一個人吃飯真好。可以早晨吃辣,中午略過,晚上拿一杯啤酒充饑。可以早晨挨餓,中午吃能量棒,晚上抱著電腦把外賣吃到天長地久。我可以在周六清晨的被窩吃巧克力,可以紅酒配薯片肆無忌憚地舔手指,我可以做砸一鍋菜肴依舊吃完它,也可以連續煮三天的速食面心滿意足,甚至可以讓一塊胖的胡蘿卜變成一條幹瘦的皮筋不管不顧……我的饞,我的懶,我的貪婪和不安,從此大方坦承,不必再借由食物,剝開給誰看。我的胃口終於有瞭饑餓,我的饑餓讓我清醒,不再沉迷。
是時間矯正瞭我貪婪的胃口嗎?還是對的愛情?我遇到瞭另一個他,終於不再貪婪。我學著吃新奇的食物,麥片牛奶,蔬菜沙拉,炭熏魚肉,奶酪紅酒……少量卻內容豐富,並沒有覺得辜負自己。有些人活著是為瞭吃飯,有些人吃飯是為瞭活著,隻有一小塊餅幹的下午茶,卻讓我開始有別的期待。
那些年一定是太自卑,恨不得把一股腦的愛都給瞭對方,就像囫圇吞下的食物,連它們的滋味都來不及品嘗。我坐在這個他的對面,才驚訝發覺,味蕾上有關他們的食物,緩慢流淌過的時候,竟然是別一番滋味。
我不再急迫等待一盤食物的降臨,我認真地,細致地,並不自暴自棄地吃下去。我敢對討厭的食物說 " 不 ",我敢評判一道菜是否經受瞭它該有的火候,我敢在對方邀我再多吃一點時堅定地放下刀叉 " 謝謝,我已經飽瞭 ",我更不必氣勢虛弱,把打掃剩菜剩飯當作自己的職責。
食物中也有一個女人的尊嚴,那積攢多年肥肉越來越少,我的雙頰不再似一顆腫脹的面團。我錯過瞭很多美食,可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她體面,她矜持,她知道自己的所需。
我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一個人,糾正我的胃口,他多麼溫柔,給我篤定的信仰:我們在一起,總是還有明天的,所以胃口才有瞭耐心,明天起床,喜歡沙拉,還是火鍋,我們都可以繼續吃下去。
也許有一天,我會發覺這我認定正確的愛情原有瑕疵,但我想,愛的好不好,胃口是知道的,它比什麼都誠實。
我終於長大瞭,不再把細水長流的感情,吃成一頓自助餐。當我在哪裡看到似曾相識的人影,在一個自大的他的面前,狼吞虎咽地吃著什麼,我很想走過去告訴她,姑娘姑娘,慢點吃,愛情不該是這樣的。
--Not The End--
楊熹文,2016 年亞馬遜年度新銳作傢,一個住在新西蘭房車上的姑娘,熱愛生活與寫作,相信寫作是門孤獨的手藝,意義卻在於分享。新書《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火熱銷售中,講述一個姑娘如何在異國用野路數從一無所有到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