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十周年:全球宏觀審慎監管的再反思

07-19

談起周期,這在很多人看來是玄乎其玄的概念,無法具體定義但卻往往被用來預言危機。有玩笑說,10 個經濟學傢有 11 個不同的觀點,看經濟波動的規律自然有不同的視角。但可以確定的是,經濟活動呈現周期波動的特征,沒有永久的繁榮,也沒有持續的衰退。

2017 年是次貸危機爆發的十周年,而十年前的美國正處於金融周期的頂部。全球央行在危機後不斷反思主流經濟學,尤其是以通脹為核心目標的調控手段。幾個問題也令各界人士百思不得其解——危機前,央行成功將通脹維持低位,卻為何此後突然爆發致命的次貸危機 ? 為何危機後 QE 大行其道,全球流動性泛濫,然而通脹似乎仍然難以達到央行的目標 ? 對資產價格的關註是否應被納入央行的宏觀審慎監管 ? 從房價和信貸判斷,中國正在接近金融周期的頂部 ( 類似於次貸危機爆發前的階段 ) ,此時又應該如何改善宏觀審慎監管 ?

危機後,美聯儲的監管地位凌駕於其他機構之上,且在調控經濟周期 ( 通脹 ) 的同時更加關註金融周期 ( 資產價格 ) 。而從去年以來,中國在經濟周期企穩時,也沒有放松宏觀審慎監管,中國央行對金融機構定期進行 MPA ( 宏觀審慎評估 ) 考核,在上周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提出設立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並強調瞭服務實體經濟、防控金融風險、深化金融改革三項任務。

通脹去哪兒瞭?先區分信用和貨幣

金融危機以來,一個困擾全球的問題是——為什麼全球央行放瞭那麼多水,然而縱觀美國、歐元區和中國,通脹數據卻遲遲不見抬頭、唯獨資產價格節節攀升,危機以來,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的漲幅達到瞭 300% 以上 ) ,但另一方面,似乎從上世紀 80 年代以來,通脹就一直較為穩定。

不少專傢學者對此的解釋是,因為這幾年油價暴跌影響瞭通脹,抑或是錢都跑到資本市場裡去瞭。然而,這些答案並未說到該現象背後的本質——信用和貨幣是不同的。

光大證券首席經濟學傢彭文生接受瞭第一財經記者獨傢專訪,其剛出版瞭新書《漸行漸近的金融周期》。其對記者表示,金融周期首先要區分貨幣和信貸。貨幣有兩個投放渠道,一個是政府的財政撥款,政府通過支出給公務員發工資、政府購買私人部門生產的服務就是貨幣投放 ; 另外一個是銀行的新增信貸,銀行放貸就是貨幣投放,企業把貸款還給銀行就是貨幣回流,貸款的凈增加就是貨幣凈投放。

那麼錢放出去是做什麼瞭 ? 彭文生認為," 錢到政府手裡,政府做的事一般是和實體的支出聯系在一起的,通常做基礎設施的投資、做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支出,這些錢到瞭消費者手裡,高消費傾向的人會將其轉化為實體的消費需求。所以這種投放過多的問題是需求太強,導致通貨膨脹。"

相比之下,通過銀行信貸投放貨幣又會帶來什麼問題 ?" 人們從銀行拿到貸款後,有一小部分人會做消費,大部分是購買資產。比如說買房、買地、買股票等。" 他稱。

所以,銀行信貸投放貨幣太多帶來的可能不是通脹問題,而是資產泡沫。所以,這是財政和信貸投放貨幣的重要差別。

彭文生認為,從政府手裡拿到的貨幣是凈資產的增加," 政府要麼免費給我,要麼是把我的勞務和服務提供給政府,政府給我錢,這是凈資產增加,所以這對需求的刺激比較大。背後是政府的負債增加,但是政府的負債因為有征稅權作為償還擔保,負債的可持續性比較高,很少有國傢因為政府的負債高導致金融危機,大多是政府的高負債導致通貨膨脹。"

但是私人部門不一樣,私人部門拿到貸款去買房子或其他資產。" 在那一刻,你的凈資產是沒有增加的,你的負債和資產是同時增長。私人部門又沒有印鈔和對他人征稅的權力,因而私人部門負債的可持續性比較弱,容易引發金融危機。" 彭文生表示。

不過,興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傢魯政委提及," 德國也是以銀行體系為主導的金融體系,但財政赤字整體也並不高,並且德國是所有的發達經濟體裡面制造業表現最好的經濟體,還是所有的發達經濟體中房價最穩定的。" 他表示,這可能與德國對房地產的合理調控有關。

總結起來,彭文生表示,過去一百多年,經濟學思維和政策存在幾十年一個輪回的周期規律。在 20 世紀初,自由化占主導地位,帶來的問題是資產泡沫、金融危機、貧富分化。凱恩斯理論和政府幹預主導瞭戰後的經濟格局,在 20 世紀 50 — 60 年代,金融危機消失瞭,但通脹逐漸成為主要問題,並在上世紀 70 年代達到瞭頂點。從 80 年代開始,市場化、金融自由化再次成為主流,提高瞭效率,但也帶來瞭資產泡沫、金融危機、貧富分化問題。

" 過去幾十年,我們在經濟、市場思維方面的一大誤區就是重視貨幣、輕視信貸。最重要的體現就是全球央行都是以通脹作為主要的目標,即央行的首要目標是物價穩定。什麼因素會導致物價不穩定呢 ? 就是財政赤字失控而導致高通脹的風險。" 彭文生稱,也正是因為這種思維誤區,使得各國央行過度聚焦通脹穩定,而忽視瞭資產價格泡沫的影響。全球金融危機帶來瞭對主流經濟學的反思和政策調整,其中包括加強金融監管。

中國金融周期見頂?

說到這兒,關註金融周期的重要性也逐步凸現。

一般而言,金融周期最核心的兩個指標是信用和房地產價格,前者代表融資條件,後者反映投資者對風險的認知和態度,而房地產又是信貸的重要抵押品,兩者相互促進,導致自我強化的順周期特征。從宏觀層面看,抵押品的角色使得房地產價格上升的過程就是經濟加杠桿的過程,房地產價格下跌與去杠桿聯系在一起。

金融周期比經濟周期長,波動幅度更大,一個金融周期可以包括多個經濟周期。以 GDP 增長和通脹為代表指標的經濟周期一般持續 1 — 8 年,而一個金融周期可持續 15 — 20 年。當經濟周期和金融周期疊加時,經濟擴張或收縮的幅度都會放大。

國際清算銀行 ( BIS ) 的研究顯示,金融周期下行時的經濟衰退比金融周期擴張時的經濟衰退幅度更大、時間更長。從過去 50 年來看,金融周期下行時,經濟增長平均會下降 3.4 個百分點 ; 而金融周期擴張時,如果經濟出現衰退,經濟增長則平均下降 2.2 個百分點。同理,同樣是經濟周期的擴張期,GDP 增長的強度在金融周期上半場超過下半場。

有一點頗為有趣,中國和美國的金融周期似乎是 " 背道而馳 " 的," 往往美國在頂部時候,中國就在底部,反之亦然。" 彭文生表示,根據美國的信貸和房價走勢,美國當前正處於金融周期的上半場擴張期,房地產開發商獲得信貸較多、杠桿率持續上升。

中美金融周期指數走勢

但回顧次貸危機之後的幾年,美國在金融周期見頂之後,傢庭和企業部門的杠桿率顯著下降,這是因為在金融周期下半場,地產價格下降、抵押物價值的隨之下滑,金融機構向房地產相關部門放貸的意願減弱。經過 5、6 年的調整,如今美國已經處於新一輪周期的上升階段。

當前,與美國相反的是,中國的金融周期似乎正在接近頂部," 至於究竟什麼時候到達那個頂點,這就見仁見智瞭。" 彭文生稱。

他認為,中國在經歷第一個金融周期。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前,因為外匯占款而被動投放的流動性較多,政策對銀行貸款的限制力度較大,所以信貸增速並不快。全球金融危機後,外匯占款顯著下降,同時應對外部沖擊的政策刺激瞭信貸高速增長。

相應地,從 2008 年到 2017 年,中國的金融周期經歷瞭近十年的繁榮期。房價翻瞭幾番,信貸擴張使得非金融部門的杠桿率大幅上升。

從根本邏輯上看,當年出口創匯的是進出口企業和外商投資企業,二者的共性是 " 制造業 ",貿易順差和資本流入換來的人民幣意味著國內融資條件的改善 ; 到瞭 2008 年後,外匯占款下降,銀行信用投放貨幣的模式唱瞭主角,首先受益的變成瞭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國有企業和房地產行業,刺激瞭基建和房地產開發投資。正是因為銀行信貸的放量,導致瞭資產價格大幅上漲,而通脹卻始終未起。

彭文生認為,中國的金融周期似乎在接近頂部,非金融部門還本付息負擔快速上升、市場利率近期上升、信用債凈發行量大幅下降等指標,都在指向拐點的到來。

中國非金融部門還本付息負擔快速上升,釋放金融周期見頂信號

盯通脹不夠!全球宏觀審慎監管迎挑戰

表面上,通脹穩、經濟穩,但高漲的資產價格卻暗流湧動,這就是在美國次貸危機發生前很長一段時間的情景。同樣,上世紀 90 年代日本的資產泡沫破裂前,通脹問題也不嚴重。這一切似乎與當前的中國有幾分相似。

在彭文生看來,過去幾十年以控通脹 ( 即維持價格穩定 ) 為首要目標的貨幣政策框架,是主要經濟體檢討和反思 20 世紀 70 年代高通脹的產物。在銀行信貸投放貨幣的模式下,自上世紀 80 年代至今,通脹基本都是穩定的,劇烈波動的基本都是資產價格。

" 過去,在經濟過熱 ( 通脹上升 ) 時收緊貨幣政策,經濟衰退時放松政策,這種模式忽視瞭金融周期的波動在中長期對宏觀經濟的影響。" 彭文生稱,經濟周期的平穩,可能帶來私人部門對未來宏觀政策環境持續穩定的預期,推升投資者風險偏好,促進房地產和銀行信貸的擴張。

那麼,向來以調控短期利率為手段,以穩定經濟周期、控制通脹為核心目標的調控究竟是不是存在缺陷 ? 當前的共識在於,在以防范金融風險為主的宏觀審慎監管方面,央行未來將肩負更大的責任。

金融危機爆發後,美國、英國、俄羅斯、歐盟等國傢或地區紛紛對金融監管體系進行改革,其中由傳統的多頭監管向雙峰監管甚至是一元的綜合監管發展,同時 " 強化中央銀行的監管職責逐漸成為主流 "。

以美國為例,在金融危機前,美國金融監管體系過於復雜,不僅存在多頭監管,而且還有聯邦和州的兩級監管機構。由於徹底整改太過困難,因此危機後美國采取瞭務實和折中的方案,在不改變現有監管架構的前提下新成立金融穩定監督委員會 ( FSOC ) ,負責識別和防范系統性風險和加強監管協調 ; 同時,美聯儲的監管職權也被擴大。

此外,近幾年美聯儲越來越多提到金融穩定在貨幣政策中的角色,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資產價格。

如今,美聯儲主席時常在談及通脹仍不達目標時,偶爾會順帶提及高企的股市估值,並在通脹不達標時仍動手加息。要知道央行行長提及股市,這在過去是被認為很不尋常的,然而如今卻已成尋常 ; 同時在 BIS 看來,加息從某種意義上是為瞭抑制金融擴張期的債務、杠桿過度積累。

中國宏觀審慎監管的 " 成績單 "

盡管中美金融周期往往相悖,但宏觀審慎監管日趨強化無疑也是中國的特點。

彭文生對記者表示,宏觀審慎監管有兩大目標:一是促使金融機構在經濟繁榮的時候構建足夠的空間,以便在衰退時可以吸收損失,避免金融體系出現危機或因財務健康問題急劇緊縮信貸,即逆周期操作 ; 二是限制資產泡沫的規模,從而減少泡沫破裂後對經濟和金融體系的沖擊。簡而言之,這就是減少經濟的順周期性。

全球金融危機後,三類工具被中國央行引入。一就是逆周期資本緩沖,即在信貸快速增長和系統性風險積累時增加資本計提,這是信貸供給角度 ; 二是房貸首付比例要求和債務占收入比例要求,這則是信貸需求角度 ; 三是對銀行流動性的要求,核心工具是流動性覆蓋比例要求 ( LCR ) ,目的在於使銀行維持足夠多的流動性資產來應對未來一段時間 ( 如一個月 ) 可能出現的資金流出壓力,旨在降低期限錯配風險。

值得註意的是,由於外匯占款下降、流動性趨緊,市場對降準的呼籲不斷放大,但彭文生認為,2011 年央行引進差別準備金率動態調整的機制,是在傳統調控流動性總量基礎上的創新,而該機制也在逐步改進。

從 2016 年開始,央行將差別準備金動態調整和合意貸款管理機制升級為 MPA ( 宏觀審慎評估體系 ) ,主要通過資本約束金融機構的資產擴張行為。

除瞭央行牽頭的 MPA 在宏觀層面把關,銀監會主席郭樹清上任後,銀行業從今年 3 月迎來微觀層面的監管風暴。銀監會在銀行業金融機構中全面開展 " 三違反 "、" 三套利 "、" 四不當 " 專項治理工作仍在持續推進。

在各項審慎監管之下,去杠桿的成效顯著。就 4 月的第一周發行的同業存單總額較上周大幅縮水 43.54%,1 月期 AAA 級同存利率則從此前一周的 4.76% 的高點降至瞭目前的 4.3%,降幅 46BP。目前,同業存單仍然呈現量跌價升之勢。

此外,5 月、6 月的 M2 數據都罕見地跌破瞭 10%。國泰君安銀行業分析師王劍研究發現,2017 年 2 月以來,月度 M2 增量持續低於 2016 年同期。從派生渠道來看,非銀非標派生渠道和債券派生渠道明顯收縮,金融去杠桿成效凸顯疊加 2016 年同期高基數,使得 M2 增速持續下行。

在上周舉行的五年一度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提出設立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以宏觀審慎來強化金融穩定被賦予瞭更大的職權。

從央行《2017 年中國金融穩定報告》來看,國務院金穩會未來將統籌介入以下六類風險防控具體操作:逐步消除套利空間 ; 引導資產管理業務回歸本源,有序打破剛性兌付 ; 加強流動性風險管控,控制杠桿水平 ; 消除多層嵌套,抑制通道業務 ; 防范影子銀行風險 ; 建立綜合統計制度,為穿透式監管提供根本基礎。

東方證券首席經濟學傢邵宇對記者表示:" 混業經營和綜合性金融機構的發展已經是一個大的趨勢。對於深度參與新一輪全球化的中國,必然也會深入地進行金融監管體系的改革和建設。因此我們看到,研究中國的金融體系會衍生出兩個問題,一是中國目前金融的混業經營趨勢和狀況,二是中國的金融系統性風險出現的可能,或者從另一方面說,也就是金融穩定性的研究。"

針對全球共同面臨的這一充滿挑戰的新格局,英國金融服務局 ( FSA ) 前主席特納勛爵 ( LordAdairTurner ) 此前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隨著金融系統在新生力量下不斷變異,始終都將危機四伏。人們常說,這就像是軍官與軍隊面臨的危險,他們總是在為剛剛結束的戰爭做準備,而不是新的戰爭。" 因此,特納始終認為,監管者一定需要智力、需要分析、並持續密切地關註整個金融系統的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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