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與馬東的那場視頻對談,近日在朋友圈裡頻繁轉發,在它隨著傳播周期快速泯滅的時候,這個話題暴露的許多問題依舊沒有被妥善解決,比如沉渣泛起的公知速朽論、對年輕人的習慣性歌頌、以及談論者的姿態是否合適等,都莫衷一是。話題沉沒,心意依舊難平。
在理解這件事上,大致分成對立與調和兩種立場。對立立場是,將兩人設定為新老世代的言論代表,許知遠代表老派知識分子,馬東代表新青年一輩。由此得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矛盾,陽春白雪式微,下裡巴人走強。調和的說法則認為兩人合演瞭一場推銷節目的戲,求仁得仁。
朋友圈中對許知遠與馬東的贊彈,取決於朋友的立場,實際上就是站隊。比較起來,貶抑馬東的比嘲笑許知遠的要少得多。許知遠被標簽為公知,輿論一下子引導到公知在觀點市場的不堪命運來——當然,更多的繼起駁論在反對這個判斷,話語呈現出激烈的競爭。
但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今日的觀點市場中、乃至於更大范圍的言論領域,許知遠及其同輩中人所熟悉的那個話語領地已經嚴重萎縮,甚至於,馬東及奇葩說所指代的話語也隻是一枝新秀。成行成市的流行勢力不在他們這裡,而由周小平、咪蒙他們所掀動。
爭論許知遠與馬東的輸贏,一較長短,就像是在爭論兩隻保溫杯的容量多少,其實並無新意。尤其是為許知遠抱不平的,也不會否認公知話語早已在當前的言論工具中沒有闊綽的容身之地,更別說掀起大眾的風浪。馬東的悲涼與許知遠的憤怒,其實都不合時宜。
我們知道,輿論有民間發動與官方設定兩種類別,而在輿論場中載浮載沉的話語變遷,在最近五年產生瞭非常大的轉換。啟蒙話語凝結在公知上的觀點市場,逐漸讓位於由網紅流佈的大眾話語。而這個歷史性的轉場之所以可能,一個很大的原因在於觀點市場的工具迭代。
觀點市場中作為基礎設施的工具轉換,大概經歷瞭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由 PC 端的網絡初步興起,然後向都市類報紙轉換,這個階段發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中後期到本世紀頭五年,一個突出的表現是網絡寫手成為報紙專欄作者,統治瞭言論市場逾十年。
第二個階段是都市報衰微,原有的言論作者逐草而居,轉戰於移動客戶端,將啟蒙話語再一次地散佈到微博等手機訊息平臺上。到瞭 2013 年,這個轉換基本抵達瞭高峰,在不可描述的時代背景下,啟蒙話語跌落低谷,行將迎接另一類更加艱苦的工具挑戰。
這就是第三階段,以微信、今日頭條為代表的頭部內容的推送方式,在無法從啟蒙話語中繼續培育內容寫手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扶植瞭大眾話語寫手的崛起。這部分閱聽人至少包括如下:厭倦啟蒙話語的讀者、愛國小粉紅、以及並不抗拒民族主義話語的一般消費者。
說的理論化一點,在上述三個階段的遞進與轉換中,產生瞭兩種話語范式,它們有並行的階段,一強一弱,最終在觀點市場中發展出主流與邊緣的區位懸殊。許知遠是啟蒙話語的寫作者,也被歷史的進程推送到邊緣。他當然可以存在,隻是輝煌不再,偶像近黃昏。
所以,我們在爭論許知遠和馬東誰更能代表時代的時候,眼光可以放得更開闊些,不要無視在輿論場中早已大有勢力、橫沖直撞、雖然猥瑣但生機勃勃的 " 大象群落 " ——它們大多數時間占據著輿論場的主場優勢,它們爭取到瞭最多的讀者,它們風頭正健。
說的直白點,許知遠不是輿論領袖已經很久瞭,現在的輿論領袖是言說屢有硬傷的周小平、是以號稱不媚俗卻媚眾的咪蒙、是動機可疑卻屹立不倒的理想記等等。所以,當以批判公知的套路來判定許馬會的輸贏時,其老舊的依據比它的結論更讓人難以忍受。
當然,在啟蒙話語的流行時期,也出現過對它的抗拒話語,比如在公知話語之外也有殷切進擊的司馬南等人——吊詭的是,隨著啟蒙話語從觀點市場中退卻,它的對手也被裹挾著退場。這種陣勢,就像周小平咪蒙入場後,他們的反對者也隨之進場一樣。
在十年前,都市報把持下的觀點市場有過一個爭論:言論版究竟該是某種話語陣地還是各種話語的平臺?當時言論的主持人也想做成平臺,但除瞭啟蒙話語,別的話語在品質上達不到登報的起碼要求。就像是周小平和做公號的咪蒙,他們在十年前肯定不夠報紙發表的資格。
但是在現在,工具轉換帶來話語范式的轉換,被甩下去的反倒是許知遠們,原因耐人尋味。啟蒙話語下那種價值輸出,已經淹沒在內容消費的汪洋大海。原先在精英寫作中被壓制、沉默的用戶,成為面向大眾的商業化寫作的基礎,支撐起後者的、被許知遠認為是 " 粗鄙化 " 的言說市場。
反觀之,在啟蒙話語的支持者喊出 " 內容為王 " 的口號後,啟蒙作者並沒有做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大號。哪怕是許知遠在希望用視頻這個流行樣式沖鋒思想市場的時候,他與馬東這場對談所引發的動靜,恐怕已是他在新媒體環境下為之努力的影響力上限瞭。
工具當然是中性的,可工具的功利一面早由它的用戶所定義、所呈現。哪怕是在同個工具環境下,啟蒙話語與網紅話語的命運也截然不同。哪怕許知遠抱著疑惑與不甘使用被認為是流行的視頻產品,一切從用戶出發,可也沒什麼讀者瞭。讀者轉化為用戶的比例極低,工具不應期降臨到他們頭上。
在這個令人沮喪的現象背後,觀點市場發生瞭顛覆性變化。啟蒙時代是由作者掌握主動,讀者占據下遊,處於被動接受,仰望之間產生偶像;可在新媒體時代,用戶被 " 解放 " 瞭,占據上遊,他們的喜好決定瞭言論市場的產值與資源配置、變現能力,啟蒙者掌控的言論市場一去不返。
怎麼看待這種顛覆?你也可以說會有共存,啟蒙話語的衰落不妨礙網紅話語的崛起,知識精英與網絡紅人可以各幹各的,但市場配置資源總是很殘酷的——啟蒙話語享受瞭十多年的好光景,網絡話語剛剛沐浴在好時光下,風水輪流轉,這就是工具理性的歷史圖景。
在這個前提下,再來看許馬會的爭論,不管是惋惜還是不忿,都隻是歸入言論市場這個大勢中很小的細部。許知遠專業不專業,馬東是不是融入瞭新青年,公知是不是死而不僵,不過都是言論史中的一二種風塵。科技革命不全是好消息,工具史上的適者生存,隻有等待它的下一次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