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視頻:《夢想帝國》預告片。時長:1 分 41 秒
“沒人在意你是否有才藝,也不需要知道你具體做什麼,隻要你有一張外國人的臉,就可以上舞臺表演,或者根據需求扮演設計師、律師、醫生、樂手等角色,從而獲得豐厚的報酬。”
“白猴子”行業背後,是個體夢想的畸變,樓市泡沫的破滅,以及發生在西南大地的眾多魔幻現實鏡像。
紀錄片《夢想帝國》
撰文 / 沙丘
編輯 / 李婧怡
6 月 13 日晚上,David 的朋友們為他籌辦瞭一個特別的聚會。
在成都一傢酒吧裡,50 多位曾經做過“白猴子”演出的外國人從四處趕來。他們一邊觀看 David 的紀錄片《夢想帝國》,一邊喝酒,緬懷那些做“白猴子”時激情燃燒的歲月。
紀錄片《夢想帝國》的主角正是從事“白猴子”租賃工作的老板,以及參加“白猴子”演出的外國人,包括 David 本人。
◇ 《夢想帝國》海報。
“做白猴子是一生中最奇特的體驗之一”,David 拍攝的紀錄片勾起現場所有人的感慨。
“沒人在意你是否有才藝,也不需要知道你具體做什麼,隻要你有一張外國人的臉,就可以上舞臺表演,或者根據需求扮演設計師、律師、醫生、樂手等角色,從而獲得豐厚的報酬。”
其中,白人的價格最貴,也最受客戶歡迎,是從事“白猴子”演出的主要群體。
據瞭解,“白猴子”演出由來已久,最早在臺灣,然後出現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之後又向成都、西安等中西部城市蔓延。因為表演中的外國人“像動物園的猴子一樣,供人觀看”,所以圈子裡的外國人戲稱自己為“白猴子”(White Monkey)”。
◇ “白猴子”。
初識“白猴子”
“成都是我的地盤,之後我會考慮帶著妻小來成都定居”,我和 David 的聊天,從成都的生活和文化開始。
成都是改變 David 人生軌跡的一座城市。2012 年,住在成都九眼橋附近的 David 經常會被一些外國模特經紀公司的經紀人攔住,詢問他是否有特殊的才藝,然後向他介紹相關演出工作。但他最開始並不感興趣。
直到有一天,Yana 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出於好奇決定去試試。他被 Yana 帶到瞭位於成都的外國模特經紀公司,從此開始瞭對“白猴子”行業的關註。
當時 Yana 所在的經紀公司是成都最大的外國模特經紀公司,演出活動很多。David 最初的想法是,一邊做“白猴子”演出掙點錢,一邊記錄“白猴子”行業,完成自己的訪學計劃。
在此之前,David 作為富佈賴特學者(富佈賴特項目創建於 1946 年,是中國和美國政府間的交流項目)從美國到成都進行自由訪學。2010 年剛來成都的 David,選擇將中國的城市化作為研究對象。
“經濟發展如何影響城市化進程?城市化過程中會出現哪些矛盾?” David 采訪過多位經濟學傢、記者、建築師,但還沒來得及弄明白這些問題,他的興趣就發生瞭改變。
他和朋友成立瞭熱超波樂隊。作為樂隊中的薩克斯手,David 不僅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樂隊一起排練,還經常到音樂節、酒吧進行演出。“做喜歡的音樂,交到很多朋友,基本每天都在喝酒”,David 將 2010 年到 2012 年這段“醉生夢死”的時光總結為“在成都混日子”。
很快,一年的訪學時間結束瞭,但 David 並沒有如期回到美國。“當時日子過得很開心,但我還是想做點什麼。” David 說。
與 Yana 相遇之後,他的生活再次發生瞭改變。
David 在成都做瞭第一次“白猴子”演出,和幾個白人一起在房地產開盤儀式上表演,他負責黑管演奏。因為此前 David 一直吹薩克斯,所以吹黑管自然不在話下,但是他發現他的夥伴們都在濫竽充數。“不管演出好壞,結束後大傢都會分到報酬,當時一般每場演出 1000 元到 1500 元。”
就這樣,David 開始一邊演出,一邊拍紀錄片。剛開始紀錄片的主角是 Yana 在成都的老板,可拍瞭差不多一年,對方始終沒有敞開心扉,David 一直沒有拍到滿意的素材。但是在和 Yana 接觸中,David 發現 Yana 性格開朗大方,身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 Yana。
隨後,David 調整拍攝計劃,將鏡頭對準瞭 Yana。可是沒過多久 Yana 就從公司辭職去瞭重慶。為瞭拍攝紀錄片,David 跟到重慶,一邊在 Yana 手下做外籍模特,一邊拍攝 Yana 的創業故事。
國際化渴望催生的“白猴子”
Yana 離開的原因是成都“白猴子”行業已經趨於飽和,而在重慶才剛剛興起。正如紀錄片《夢想帝國》開篇一樣,Yana 要做一件“新鮮的事情”,她和合夥人 Jimmy 成立瞭一傢外國模特經紀公司,準備大幹一番。
Yana 的老傢在新疆伊犁,大學學的英語,畢業後先到廣東做瞭一段時間外貿,然後辭職到成都做起瞭“白猴子”演出的經紀人。
雖然她已經是一個老經紀人瞭,但到瞭重慶,一切還是得從頭做起。紀錄片中,她早出晚歸,仿佛有用不完的勁兒。
每天夜幕降臨,Yana 就拿著名片,穿梭於一傢又一傢酒吧夜場,尋找那些願意做“白猴子”的外國人。身材、樣貌、特長、聯系方式,Yana 一邊給外國人介紹“白猴子”演出,一邊把他們的信息記在筆記本上。
Yana 的創業,正好趕上重慶日漸膨脹的房地產泡沫。工地隨處可見,施工噪音不分晝夜地響徹整個山城。因此,房地產項目的演出活動,占據瞭經紀公司的大部分業務。
“隻要老外往那一站,那就變瞭,它不再是偏遠地區的房子,而是未來的國際化城市。” Yana 清楚地知道房地產商找“白猴子”演出的目的,但身在其中的 David 並不瞭解,一位記者朋友告訴他,“白猴子”演出之所以盛行於各個房地產項目,是因為中國極度渴望國際化,“國際化就意味著經濟繁榮和美好的未來”。
根據 David 的回憶,他做“白猴子”的那兩年,90% 的演出活動都是房地產項目。“白人多少錢、黑人多少錢,印度人多少錢”,和房地產項目工作人員談好價格、確定好演出節目後,Yana 就會租個大巴車將一車外國人拉到指定的地方,比如達州、遂寧,甚至更遠的一些縣市。
David 總結瞭這些樓盤的規律,雖然它們都在偏遠荒蕪的郊區,但是名字裡都會有類似“天堂”、“歐式”、“尊爵”、“皇傢”、“英倫”、“維也納”等字眼。“白猴子”更是被精心安排好的,目地是把樓盤打造為“城市精英階層追求生活品質的代表”。
◇ “白猴子”們演出的偏遠郊區。
然而在 David 看來,從事“白猴子”演出的外國人可謂“魚龍混雜” —— 學生、背包客、混混、流浪漢 …… 隻要你有外國人的面孔,就可能被拉上臺進行表演,即使你什麼也不會,跟著音樂做做樣子就行。
“觀眾們對我們的演出很熱情,也很包容”,David 說,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次“好聽的演出”。但即使隻有這樣的演出水平,Yana 的公司也能不斷收到訂單,不到一年的時間,公司就成瞭重慶最有影響力的外國模特經紀公司。
搬到三層樓的新辦公區之後,Yana 認為應該對“白猴子”進行包裝打造,她請來攝影師為“白猴子”拍攝寫真,甚至組建樂隊。David 成為“享譽世界的黑管演奏大師”,屬於“美國著名的旅行者樂隊”,名字叫 The Travelers。
“樓市和生活都崩盤瞭”
2014 年,重慶的房地產泡沫好像突然破瞭,房市進入“嚴冬”,Yana 的公司受到嚴重沖擊。演出訂單大不如前,價格也被商傢一壓再壓。“ 2009 年至 2012 年是黃金時期,每個公司都在賺錢,但 2014 年之後一切都變瞭”。
Yana 陷入瞭債務危機,幾張信用卡都逾期未能還款,工資基本入不敷出。另一方面,她和重慶本地人 Jimmy 的合作產生瞭不愉快。Jimmy 的本地優勢讓他做一切都得心應手,公司是 Yana 一手創辦的,但如今她隻能淪為附屬。Yana 來自新疆農村,父親是電焊工,母親沒有收入,想要在城市生活,她必須得靠自己努力拼搏。
Yana 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她不願意去和客戶喝酒應酬,甚至開始懷疑工作的意義。為瞭公司不倒閉,Yana 又和最開始一樣,到展會現場發名片,試圖獲得演出訂單,但是市場已經大不如前,Yana 得到的全是拒絕。
演出不多後,David 開始遊走於那些曾經演出過的房地產樓盤。他在成都近郊發現瞭一個幾乎廢棄的體育場。入場道路鋪瞭一半,齊膝高的野草肆意瘋長,墻體的水泥已經開始風化剝落,場內藍色的塑料座椅,因為風吹日曬,顏色越來越淺。巨大的體育場猶如外星遺物,在陽光下顯得無比荒涼。
拾荒者告訴 David,體育場剛建造時號稱“亞洲第一大體育場”,屬於政府“世界田園城市”的一部分。但如今,因為附近的別墅賣不出去,這裡成瞭“空城”。
像這樣的建築 David 還發現瞭很多,他用航拍機器拍攝這些鱗次櫛比的高樓,也潛入大樓之中,拍攝空空蕩蕩的樓道和沒裝修過的房間。白天這些房子裡看不到一個人,晚上因為沒有燈,這些高樓似乎可以沒入城市周圍的黑夜裡。
◇ 紀錄片中的“空城”。
David 介紹,沒有人入住的房地產項目都會想方設法地做虛假宣傳,他們參與的“白猴子”演出正是宣傳的一部分。至於那些賣出去的地產,問題也會逐漸暴露出來,業主和開發商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
紀錄片裡開發商承諾的公共設施,在業主入住之後一項也沒有滿足。憤怒的業主們聚集起來拉橫幅抗議,甚至爆發瞭肢體沖突。這些畫面被 David 拍瞭下來,隨後讓 Yana 看。鏡頭下的 Yana 一臉歉意,不停地說“沒想到會這麼糟糕”。
重重壓力之下,Yana 選擇將股份賣給瞭合夥人 Jimmy。她的生活和樓市一樣崩盤瞭。
紀錄片結尾,Yana 乘坐的出租車行駛在夜色下的霓虹裡,她打電話告訴父母賣掉瞭公司股份,“我不想這麼早就服輸,我還是想闖一闖,想去外面看一看。”掛完電話,Yana 流下瞭眼淚。
訪談結束,David 說,雖然紀錄片拍攝的是關於外國人的隱秘行業,但是中國人更應該看看這些發生在身邊的“魔幻”之事。
遇到 Yana 是最大的“完美”
谷雨故事:您為什麼會選擇將成都作為訪學的城市?
David:2008 年我到北京參加過一個漢語培訓班,結束之後我和朋友去雲南徒步旅行,在旅行中遇到瞭一個成都人,我們相處得很愉快。旅行結束時,他告訴我以後到成都一定要找他。2010 年準備到中國訪學時,我提前在網上問他應該去哪個城市,他給我推薦瞭成都。
谷雨故事:您之前沒有拍攝過紀錄片,為什麼會去記錄“白猴子”這個行業?
David:拍攝紀錄片之前,我基本算是在成都“混日子”。其實我心裡一直想拍一個關於中國城市化的東西,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入手。
我一直認為現在紀錄片還處於發展期,還沒有成形,有很多創作機會。我雖然沒拍過紀錄片,但也想試試。這個時候我剛好接觸到成都的白猴子演出,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題,可以拍一拍。
◇ 《夢想帝國》拍攝花絮。
谷雨故事:你們去很多房地產開盤活動表演,現場是怎樣一種情景?
David:我們經常要坐很長時間的車去現場,然後到現場才臨時組建樂隊。不需要提前排練。有時候組合形式完全沒道理,一個黑管、一個薩克斯和一個鼓手,沒有吉他、貝斯,我們也得照常演出。現場情況總是特別亂,很多鍵盤手,貝斯手其實根本不會演奏,都是放音樂假裝在彈。
一般情況,我吹黑管比較自由,每次都真吹,因為我會,還會根據現場情況加一些 solo。參加這麼多次,我沒有聽到過好聽的演出。但現場的觀眾很熱情,會給很多掌聲。
谷雨故事:目前“白猴子”行業的現狀如何?
David:現在白猴子市場和以前不一樣瞭,從事的人也越來越少。以前主要是美國人、英國人,現在烏克蘭、俄羅斯的特別多。因為現在機會沒有以前多,所以很多經紀公司會直接到烏克蘭和俄羅斯找人來做,很多都是簽合同,拿月薪。
谷雨故事:紀錄片裡呈現瞭“白猴子”行業、西南的房地產亂象以及 Yana 的個人成長,信息量非常大。你最想表達的是什麼?
David:最重要的是 Yana 的故事,從開始到結束,她的生活始終是主線。隻是因為她從事的工作比較特殊,所以可以順便呈現“白猴子”行業的狀況,以及“白猴子”行業背後的房地產市場。
但是,在國外也有觀眾認為這部紀錄片野心太大瞭,想拍的東西太多。如果不瞭解中國的話,你肯定會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多東西怎麼可能聯系在一起。但像 Yana 這樣的年輕人,在城市打拼多年也就是為瞭攢錢買一套房子,這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
谷雨故事:紀錄片結尾,Yana 坐在出租車裡打完電話流淚瞭,感覺像是一個刻意安排的“完美結局”,這個鏡頭是怎麼拍的?
David:其實,得知 Yana 要賣掉股份的時候,我已經拍攝完成回美國 4 個月瞭。當時我就決定要回到重慶拍攝。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驚喜。當時本來打算用一個車架拍她在車裡的畫面,但是拍瞭很久一直沒有拍到很滿意的。這時 Yana 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她父親打來的,講完電話她突然就哭瞭,於是我們就得到瞭這個鏡頭。
Yana 的父親算是我片子裡一個特殊的存在,他的聲音在電話裡出現過很多次,但真人卻沒出現過。我曾經跟 Yana 說過年要和她一起回老傢拍攝,但拍攝的兩年多,她都沒回過一次傢。
紀錄片剪輯完成後,我特意飛到重慶給 Yana 看,當時我們倆都流淚瞭。Yana 說沒想到這部紀錄片如此真實,謝謝我幫她記錄瞭這樣一段成長。
所以,遇到 Yana 是這部紀錄片最大的“完美”。
關於 David Borenstein
大衛 · 博倫斯坦(David Borenstein),曾作為富佈萊特學者 ( Fulbright Scholar ) 到四川做人類學研究,受到音樂圈的誘惑成瞭非傳奇著名樂隊熱超波樂隊薩克斯樂手,機緣巧合觀察到發跡於中國的“白猴子”演員現象,於是一邊潛伏其中體驗生活,一邊舉起鏡頭,開始瞭從攝影師到導演的職業生涯。影片《夢想帝國》獲得希臘塞薩洛尼基紀錄片電影節金獎,入圍悉尼電影節、華沙紀錄片電影節等展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