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2015 年開始,北京有數十位老人陸續遭遇這樣的騙局,他們有的失去瞭自己的房產,有的背上瞭巨額的債務 ......
采訪、撰文 | 劉言 劉萬永 (中國青年報)
攝影、視頻 | 趙赫廷 於維華 黃文禮(實習)(騰訊新聞)
影像編輯 | 楊深來(騰訊新聞)
動畫視頻 | 大表哥 郝昊(騰訊新聞)
編選 | 王子軒
來源 | 谷雨實驗室(ID:guyulab)
把手裡的房子抵押借款三個月,就能獲得每月 10% 到 15% 的高利息,到期還能全額返還本金,這樣的“以房養老”項目讓不少老人心動不已。然而數月後,不僅承諾的高息不見蹤影,老人的房子也被以低價悄然過戶給關聯人。
2015 年開始,北京有數十位老人陸續遭遇這樣的騙局,他們有的失去瞭自己的房產,有的背上瞭巨額的債務。據北京老年維權服務工作站、北京市致誠律師事務所統計,僅由北京市西城區公安分局移送檢察院的案子就有 30 多起。與此同時,由於老人們簽署並公證瞭一系列正規的法律文書,他們想要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房子,難度很大。
被詐騙團夥派出的黑衣人趕出傢門後,李君母女回到住瞭 30 多年的小區卻進不瞭傢門。
根據老人傢屬提供的涉案人員關系圖制作
突然被趕出傢門
2016 年 10 月 17 日,張玲一傢三口和母親李君被一群黑衣人清出瞭唯一的住所。帶頭清理房產的龍學武告訴張玲,她母親借瞭幾百萬做珠寶生意,房子抵瞭債。張玲當場報警,警察告訴她,對方有房產證,請她配合搬傢,有什麼糾紛上法院解決。
在被趕出傢門的第二天,張玲查詢到,一周前,她的房子已經以 260 萬元賣出,而這套東二環的學區房當時的市價在 450 萬元左右。
2017 年 7 月 12 日,李君和懷孕 8 個月的女兒張玲來到她們曾經居住瞭 30 多年的房子樓下。
再三追問下,母親才向她敘述瞭前情。
原來,2016 年 5 月,有人向李君推薦“以房養老”的理財形式,稱完全沒風險,並保證“做的人都掙到錢瞭”。李君動瞭心,隨即被介紹給瞭廣艷彬。得知李君離異,房產能由她完全處置的情況後,廣艷彬告訴她,這種“以房養老”隻需要把房產證交給他三個月,抵押到的錢交給他理財,李君每個月都能拿到 9 萬多元的利息。三個月期滿後,本金全部退回,老人可以再用本金贖回房產證。
李君被說動瞭,5 月 19 日,她與廣艷彬介紹的“銀主”王躍的中間人龍學武在北京西直門西環廣場 T3 樓 12 層簽署瞭多個文書。事後李君回憶稱,當時她以為是簽“以房養老”的合同,龍學武指著文件,讓她在指定的地方簽字,並沒有給她看文書的內容。簽署後,她也沒有拿到這些文書。
第二天,龍學武帶著她在北京市西城區不動產交易大廳辦理瞭房屋抵押的手續,隨後將 190 萬元分兩筆打入她的賬戶,並在幾分鐘後轉給瞭廣艷彬。廣艷彬則給李君手寫瞭 190 萬元的借條,並註明“此借款定於 2016 年 8 月 20 日一次性還清,用款共 3 個月”。至於廣艷彬曾經承諾的高額利息,借條上並未呈現。
參與“以房養老”投資後,老人實際隻拿到廣艷彬手寫的一紙借條。
實際上在這 3 個月裡,李君一共隻拿到瞭 15 萬元左右的利息,本金也沒有被歸還。而她聽信瞭廣艷彬會替她向“銀主”歸還欠款的說辭,所以也一直沒有向其討要。
出事後,2016 年 10 月 18 日,在女兒張玲的陪同下,李君再次來到西直門西環廣場 T3 樓 12 層。張玲赫然發現,這裡並不是什麼“以房養老”的公司,而是北京市方正公證處。在公證處,張玲調取瞭李君公證過的文書,包括一份借款合同和一份委托書。
借款合同顯示,李君借款 230 萬元,借期 1 個月,月息 2%,雙方同意對借款合同進行具有強制效力債權文書的公證。到期沒有還款,“銀主”可以憑借公證書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李君則放棄自己的抗辯權。在委托書中,李君將自己房屋抵押、買賣、產權轉移、納稅甚至是收取放款等權利通通委托給龍學武。
正是由於這份委托書,李君的房產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過戶瞭。記者調查顯示,買下李君房產的李伯航,正是龍學武所在的“北京躍武鑫鑫信息咨詢有限公司”的股東之一。
記者試圖通過合同上留下的電話聯系龍學武,但已無法聯系上他。在躍武鑫鑫信息咨詢有限公司的註冊地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裡是一傢孵化器,隻負責為企業提供虛擬註冊的服務,該公司的辦公地點並不在這裡。
同樣進入過戶流程的還有董望的房產。2016 年 10 月 18 日,這棟位於北京知春裡價值近 700 萬元的三居室被人以 1000 元的價格網簽。
“所有人知道後第一反應都是問,這是每平米單價嗎?事實上這就是他們賣房的全價款。”董望的女兒告訴記者,父母同樣是在廣艷彬處辦理瞭所謂的“以房養老”,並在邵楠的介紹下向“銀主”貸款兩百萬元。與李君一樣,這筆錢隻在董望的賬上呆瞭幾分鐘,就轉給瞭廣艷彬。由於董望過世,他的子女以遺產存在爭議和糾紛為由,在法院辦理瞭異議登記,才使這套已經網簽的房產沒能過戶。
受騙老人吳老太在傢中收拾行李,房子被二次過戶後,新房主要求她在三天之內搬走。
老人迷糊簽文件
被趕出傢門的不隻是李君一傢。
2016 年 10 月 16 日,年近 80 歲的張秀蘭和老伴被掃地出門。事後查詢得知,這套位於北京市西城區三環內 60 多平方米的房子以 460 萬元的價格賣給瞭“何振光”,2016 年 7 月 11 日完成瞭過戶。
同樣,張秀蘭曾將房產證交給廣艷彬,參加“以房養老”為名義的投資理財項目,並在廣艷彬的指導下簽署瞭一系列文件。
被趕出自己的房子後,張秀蘭和老伴晚上在前門附近 24 小時營業的肯德基店過夜,白天他們去同仁醫院裡坐著。
80 歲的張秀蘭白天接到鄰居電話,他們的行李又被扔出來瞭,夜裡老人在樓下整理他們的行李。
相對來說,吳哲老人稍顯幸運。由於兒子無意中發現瞭他的轉賬單,他的房子沒有被偷偷過戶,但目前被廣艷彬介紹來的借款人申請強制執行,老兩口的銀行卡已經被法院凍結,退休金都無法使用。
向吳哲推薦廣艷彬的田成,同樣是“以房養老”騙局的受害者。盡管前期收獲瞭可觀利息,半年後,田成還是迎來瞭“銀主”的上門逼債。吳哲介紹,像田成一樣發展下線的老人有很多,他們每向廣艷彬介紹一位老人,都可以拿到可觀的介紹費。
2016 年 10 月,多名老人被清出自己的原住房,他們的子女開始嘗試通過報警、找律師等途徑幫助老人維權。起初,民警在看到借款合同、強制效力債權文書公證等材料時,認為這屬於民事經濟糾紛,不予立案。當類似的案件集中爆發時,老人們的案子才得以刑事立案,北京市西城區公安局對廣艷彬采取瞭強制措施。但是,廣艷彬介紹來的“銀主”並未受到調查,仍在對個別老人逼債乃至清房。
涉案的三十多位老人的公證手續分別在北京市方正公證處、北京市中信公證處和北京市國立公證處辦理。
7 月 13 日,北京市西城區國立公證處,吳哲和兒子索要送達回執未果後走出大門。
老人的子女發現,公證處成為他們維權過程中繞不過去的一個坎。一方面,老人手裡幾乎沒有任何與借款和房產抵押有關的法律文書,僅有一張廣艷彬手寫的欠條,他們隻能向為老人辦理公證手續的公證處索要。另一方面,按照《公證法》第二十七條第二款的規定,公證機構受理公證申請後,應當告知當事人申請公證事項的法律意義和可能產生的法律後果,並將告知內容記錄存檔。他們也想知道,老人簽署這些法律文書時,是否真正理解這些文件的含義。
李君回憶,當時龍學武在公證處的辦公桌上讓自己簽字,簽完之後一起合瞭個影,整個過程既沒有公證員的解釋和詢問,也沒有做筆錄。
但無論是借款合同、公證申請、公證書還是委托書,均有李君的親筆簽名。公證處堅稱,這就是老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並有老人簽字的詢問筆錄為證。
幾經輾轉,張玲看到瞭這份全文打印,署名公證員楊宏舟、記錄人顧萱的詢問筆錄。
在筆錄中,公證員詳細地向李君介紹瞭借款公證和委托公證的法律責任和風險,長達 6 頁的筆錄中每一頁底部都有她的簽名。筆錄中特別註明,所有的公證材料都由“銀主”來取。這也導致李君直到被趕出傢門,手中都沒有任何有關辦理借款抵押和委托的書面材料。
張玲發現,這份公證筆錄與同樣受騙的高如老人此前一個月所做的筆錄幾乎完全一樣,隻在個人身份信息處有所不同。她質疑,兩個年齡、受教育程度、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怎麼會對同一個問題作出完全一樣的回答?
在記者獲得的一份 2016 年 11 月錄制的錄音中,方正公證處主任王世剛解釋稱:“這個筆錄在電腦裡已經制式化瞭,你們這樣的公證一年將近 4 萬件,公證員和公證員助理處理所有的這些都是制式化的,這是約定俗成的,不導致公證無效。”
董望的女兒也質疑,父母在北京市國立公證處辦理公證的過程中,對委托賣房的委托公證一無所知。
在公證處提供的公證錄像中記者看到,公證員馮躍僅對借款抵押的公證進行瞭詢問,而對委托公證隻字未提。委托公證書送達回執的簽名處,董望的簽名也與其此前的簽名有明顯不同,而本應由公證員馮躍填寫的接談筆錄,字跡均為“銀主”嶽小楠的。
在這份拍攝於 2015 年 7 月 6 日的公證錄像中,董望(化名)、李虹(化名)老夫妻倆與“銀主”來到北京國立公證處辦理房屋抵押和委托買賣協議的簽署。
同樣由馮躍辦理公證業務的老人吳哲,接談筆錄字跡也有類似問題,而他至今尚未拿到委托公證書的送達回執。
7 月 13 日,記者跟隨吳哲前往國立公證處,針對上述問題,公證處主任張慶並未正面回復,隻答應老人一周後將調來相關文書供他復印。
司法部公開通報顯示,2017 年 4 月,針對北京市國立公證處接連發生數起為不真實的事項出具公證書,導致當事人房產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買賣或抵押的情況,北京市司法局吊銷瞭李鐵林、馮躍公證員執業證書,給予國立公證處警告、罰款 20 萬元並處沒收違法所得的行政處罰,國立公證處主任薛衛平因負有領導責任被免職。
證據不足維權難
在受害老人們看來,這種針對老年人高額貸款,抵押後憑借委托悄然賣房的行為,已經成為一種套路。根據他們的統計,邵楠、龍學武、嶽小楠等人在不同的案件中分別扮演不同的角色,可能這起案件中的中間人,在另一個案件中就是“銀主”,或是出面買下房產的人。但他們又很難拿出證據證明這些人同廣艷彬是共謀詐騙。
因涉嫌詐騙,廣艷彬已經於 2017 年 2 月 27 日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批準逮捕,但在為老年人提供法律援助的北京市致誠公益刑事項目負責人武婕律師看來,老人們維權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些案子最大的共同點,是他們利用老年人不懂法,也不懂得法律文書的意義和概念,才在完全放棄自己權利的法律文書上簽字。”
“其實還是傳統的龐氏騙局,第一批收益的老年人開始發展下線,下線的錢交過來補上線的錢,然後整個鏈條斷瞭。”武婕認為,“即使廣某被認定詐騙,他沒有退贓能力,老年人的利益已經受損瞭。”此外,老人簽署文件時是否知道法律後果等,很難取得對老人有利的證據。
手繪詳解“以房養老”騙局套路。
事實上,本案中類似的房產糾紛並非隻出現在“以房養老”騙局中。
2016 年 12 月 22 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發佈瞭《抵房借款風險提示》,在該院審理的案件中,通過委托售房、委托收房款等方式抵房借款的情況時有發生。抵房借款的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件主要表現形式是,出借人出借一定款項給借款人,要求借款人提供一套房屋並委托出借人代辦售房、收房款或過戶等事宜,借款人到期不能還款,代理人直接將房屋出售。
北京市二中院認為,這種交易方式在形式上分離法律關系,故意規避法律中“流押契約”禁止性規定,利用債務人困頓窘迫的弱勢地位,謀取失衡的經濟利益,而房屋所有權人未參與實際交易,導致取證難、維權難。而在這個過程中,由於法律監管的日益嚴格,一些民間借貸主體不斷變換花樣,翻新擔保手段,利用自己在交易中的優勢地位,非法侵害他人財產。
武婕也提醒老年人,要謹慎進入新型的金融市場、投資市場,涉及重大財產的東西,輕易不去嘗試,不要懷有天上能掉餡餅的心態,同時對熟人的相互介紹抱有警惕之心。
她特別強調,老人一定要跟子女有一個很好的溝通。“老年人一定要明白,你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是弱勢瞭,要敢於、願意向孩子尋求幫助。”
“我母親一直很要強,她自己生活靠退休金,又怕我們負擔重,才想用這種掙快錢的方法,我也沒有過多地去阻撓她。”張玲覺得,母親遭遇這件事,與母女關系處理得不好有很大關系。但現在,她仍希望能通過法律手段挽回損失。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張秀蘭、吳哲、張玲、李君、田成、董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