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叔
清朝有個文人叫鈕琇,他記載過一個故事:
有一天,翰林院的幾個文人聊天,談起傢鄉的土特產。廣東人說傢鄉產象牙犀角;陜西人說傢鄉產狐裘皮氈;山東人說傢鄉產山珍海味。隻有汪琬一句話不說。有人調侃他,蘇州自稱天下名郡,你又是蘇州人,怎麼會不知道蘇州的特產呢?
汪琬就說瞭,蘇州隻有兩樣特產。眾人忙問哪兩樣,汪琬回答,一是梨園子弟。大傢撫掌稱妙,追問另一樣是什麼。汪琬慢吞吞地說,二是蘇州狀元。同僚聽瞭,張口結舌。
汪琬沒吹牛,清朝一共產生瞭 114 個狀元,其中蘇州就出瞭 26 個,占瞭快四分之一。
歷史學傢顧頡剛就是蘇州人。辛亥革命後,他住在北京延壽寺街的蘇州會館,會館裡掛滿瞭狀元、榜眼、探花、進士的匾額,匾上的名字多得看不清;他再跑到其他省縣的會館一看,狀元一個沒有,出個進士都要刻個巨匾立街邊。
這差距,可以說是雲泥之別。
蘇州出狀元,反映的是江南科舉的興盛。明清以來,江南出的進士就占瞭全國總錄取人數的 15.24%,相當於每七個進士裡,至少有一個來自江南。至於狀元人數嘛,清朝江南狀元占瞭全國一半。因此當時有句話,叫天下英才,半數盡出江南。
01
《紅樓夢》第一回寫叫賈雨村,將他本想參加科舉,因為 " 神京苦遠,囊中羞素 ",連進京趕考的路費都掏不起。好心人甄士隱資助瞭他五十兩白銀跟兩套冬衣,賈雨村才得以考中進士,當上縣太爺。
要我說,曹雪芹還是太保守,沒放開瞭寫。
光緒 14 年,丁治棠從四川老傢到北京參加科舉考試,這一趟下來," 費銀數百 "。一般來說,清朝參加科舉,一次得花三四百兩,最節儉的,也要一百多兩。
一百兩啥概念呢,《紅樓夢》裡賈府辦螃蟹宴,花瞭二十多兩銀子," 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傢人過一年瞭 "。一百兩,夠一個傢庭過五年。
不隻是考試要花錢,讀書也要花錢。
北宋書法傢石延年去世後,由歐陽修撰寫碑文,這中間的聯絡人是秘演。事後歐陽修在開封一個寺廟看到瞭這篇碑文,他問僧人這個文章哪兒來的。僧人說花瞭五百文買的。
歐陽修回頭怒問秘演,我好歹是文壇領袖,怎麼文章才賣五百文?秘演就說瞭,你當年科舉,考瞭省內第一,馬上有人把你的文章印出來沿街叫賣," 兩文來買歐陽省元賦 "。現在你寫一篇文章賣五百文,知足吧。歐陽修一聽,笑出聲。
宋朝開始,就有書商專門刊印狀元文章,專供廣大考生學習模仿。到瞭明清,江南一帶還形成瞭科舉考試產業鏈。
清朝有個人,叫唐彪,一生致力於考前輔導。不但自己開科舉補習班收學費,還出版瞭《父子善誘法》、《人生必讀書》、《讀書作文譜》、《傢塾教學法》等書。其中《讀書作文譜》從體裁、構思、立意、佈局、修辭各方面教廣大學子怎麼寫八股文。
這就是最早的狀元筆記、黃岡密卷、《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買瞭教輔材料,還得上名校。明清時期,蘇州有個名校,叫紫陽書院。當時有個姓潘的大傢族,世代經商,本著 "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 " 的原則,特意遷居蘇州,整整花瞭一百多年,耗費五代人的心血,終於在乾隆三十四年跟三十九年培養出瞭兩個進士。
這兩個進士,是用錢砸出來的。《儒林外史》裡,范進向嶽父胡屠戶借錢考試。胡屠戶張口就罵," 你沒看見城裡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傢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
有萬貫傢私,才掏得起路費,請得起名師,才能在科舉考試中穩操勝券。事實證明,明朝有 47.5%的進士出身平民,到瞭清代,這個比例下降到瞭 37.2%,等到 1865 年後,江南地區的進士全被官宦子弟壟斷瞭。
歷史總是相似的。1978 年至 1998 年,來自農村的北大學子比例約占三成,上世紀 90 年代中期開始下滑,2000 年至 2011 年,考上北大的農村子弟隻占一成左右。今天縣一中逐漸讓位於超級中學。從新東方到學而思,兩大教育機構市值均超過百億美元。《人民日報》撰文批判,月薪三萬買不到孩子的未來,是中產階級的矯情。
但是當經濟水平開始影響科舉成敗,形勢就很難挽回,負擔逐漸加碼,來自經濟發達地區的孩子就成瞭大贏傢,這才有瞭 " 天才英才,半數盡出江南 "。
跟江南形成對比的是山西。整個明朝一共錄取瞭 24599 名進士,山西出瞭 1112 個,占瞭 4.5%,占人口總數的 0.021%,遠遠低於江南地區的 15%跟 0.067%,至於狀元嘛,山西一個也沒有。而在遼東,中下層地主讀書人紛紛投奔後金,你猜此地終明一代出瞭幾位進士,92。
山西人在科舉上占不到什麼便宜,就跑去做生意。山西人 " 重利之念甚於重名,子孫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 明朝為瞭養活邊塞軍隊,鼓勵商人把糧食跟軍需販運到邊境,換取賣鹽專利。為瞭得到賣鹽的許可證,晉商開始 " 走西口 "。
一開始他們把糧食賣給明軍,後來發現蒙古人女真人對糧食的需求量也很大,就偷偷跟蒙古女真部落開展貿易。到滿清入關前,為瞭對抗明朝的經濟封鎖,努爾哈赤開出高額利息向這些晉商借錢,以范永鬥為首的八傢晉商不僅為滿族人提供瞭大量的鐵器、糧草,還替滿族人刺探情報。
對土地貧瘠,隻能靠做生意吃飽飯的山西人來說,誰當皇帝不是皇帝呢?
那時候的明朝,南邊的福建人勾結倭寇,明末清初五大降將四個是福建人;中原災荒嚴重,河南讀書人牛金星李巖助李自成一呼百應,帶著一幫災民一路打到北京。
萬歷三十八年,出身江南世傢的錢謙益參加瞭殿試。殿試主考官有五個人,其中四個都是東林黨人,為瞭拉攏錢謙益加入東林黨,主考官葉向高提前向錢謙益許諾,會定他為狀元。沒想到當時的宣黨頭目湯賓尹為瞭打擊東林黨,暗中賄賂宮中的大太監,把狀元換成瞭自己的門人韓敬。後來東窗事發,韓敬丟瞭官職,因此對錢謙益懷恨在心。
天啟元年,錢謙益被任命為江浙科舉主考官。為瞭報復錢謙益,韓敬到處散佈謠言,說隻要在試卷上寫 " 七字經 ",就可以被錄取,借機賺瞭一大筆錢,還把罪名嫁禍到錢謙益身上。事後,錢謙益因失職被罰俸三個月,並因此丟瞭官。
這在之後,倒黴的錢謙益三起三落,因為他東林黨人的身份,一度遭到閹黨打壓。直到崇禎元年,崇禎帝讓吏部官員擬定一份新的內閣名單,錢謙益也在其中。
這份名單引起瞭溫體仁與周延儒的強烈不滿,兩人聯合起來,把這事兒與朋黨之爭聯系在一起,最終得出結論 " 滿朝具是謙益一黨 "。群臣越是為錢謙益辯解,崇禎帝便越是堅信溫、周的說辭,錢謙益不但又一次丟瞭官,而且長期得不到重用。
就連錢謙益為首的江南士子,也紛紛在大病壓境時降清,成瞭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作為文壇領袖,東林黨魁,錢謙益降清後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有人說,明亡這口鍋,就該錢謙益來背。連電影《柳如是》裡都編排瞭一把錢謙益,說他娶瞭名妓柳如是後,為瞭給柳如是買豪宅,就仗著自己科舉主考官的身份,親自編寫科舉輔導教材賺錢。
錢謙益冤枉啊。《桃花扇》裡的書商蔡益所說瞭,今年鄉試,聖上準瞭錢謙益的奏折,要改變文體。題型變瞭,輔導書也要變,於是蔡益所請瞭幾個考試輔導專傢,按照新題型編瞭一本教材,保證考的全會,會的全對,欲購從速。
天下小吃出乾隆,江南士子對科舉的壟斷造成瞭制度性困境,因為錢謙益是儒林冠蓋,這口鍋讓他一人背起來。
與其說是明亡於錢謙益,不如說是明亡於《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02
唐文宗大和二年,禮部侍郎崔郾被任命為知貢舉,主持科舉考試。
很多官員就跑到崔郾傢,向他推薦自己的門生。其中有個人叫吳武陵,他拿著《阿房宮賦》,向崔郾推薦杜牧," 你看看,這個人不當狀元誰當?" 崔郾有點為難,說今年的狀元名額被預定瞭,隻能給杜牧安排個第五名。
宋朝為瞭避免這種走後門的事兒發生,推出瞭 " 鎖院制 ",主持考試的知貢舉確定下來後,馬上進入貢院,不得與外人聯絡;同時又推出瞭 " 封彌制 ",把試卷上考生的個人信息密封,杜絕舞弊。後來為瞭防止考官通過筆跡搞暗箱操作,推出瞭 " 謄錄制 ",由專人謄寫試卷,再交給主考官審閱。
北宋年間,宰相李昉的兒子李宗諤、參知政事呂蒙正的堂弟呂蒙亨、鹽鐵使王明的兒子王扶均這三個人參加瞭同一屆科舉。
這三個人不但考中瞭,而且名次都挺靠前。但殿試時,宋太宗認為,勢傢不宜與孤寒競進。這意思就是,你們這些官二代就別跟寒門子弟搶獨木橋瞭。於是宋太宗下令,把這三個人的名次全讓給瞭寒門子弟。
在兩宋期間,總共通過科舉考試錄取的人數超過 10 萬名,在這 10 萬多名宋朝進士中,佈衣出身的人占瞭一半以上。好景不長,宋朝南遷後,江南成瞭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江南出身的士子就開始壟斷瞭科舉。
宋朝人張端義在筆記裡記載過這麼一個故事:
南宋,史彌遠被封為丞相那天,史府內大擺宴席,特地請人演雜劇助興。這個雜劇的內容就是兩個戲子扮作讀書人,一個感嘆,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這時另一個說,非也,滿朝朱紫貴,盡是四明人。從這以後,丞相府內再擺宴席,都不請人演雜劇瞭。
史彌遠正是四明人,四明就在江南一帶。雜劇演員這是在嘲諷史彌遠為瞭專權,大肆提拔同鄉,培養黨羽。其實江南士子壟斷科舉這事兒,從南宋到明清,就沒改變過。
明朝洪武三十年春天,會試結果揭曉,被錄取的 51 名進士都是南方人,北方士子全軍覆沒。
面對這個結果,北方學子們認為其中一定有黑幕,他們向朝廷聯名狀告主考官劉三吾,說劉三吾偏心南方人。為瞭給北方學子一個交代,朱元璋親自出題閱卷,增補瞭 61 個人為進士,這 61 個人全部是北方人。
這事兒之後,明朝的科舉制度迎來重大改革,開始以南北地域為界分開取士,這就是南北榜。
南北榜的初衷是打擊江南地主集團,平衡南北勢力。但自從南北榜出現後,同榜而出的考生開始根據籍貫拉幫結派,形成瞭浙黨、齊黨、楚黨、昆黨、宣黨、東林黨等黨派。" 明朝亡於黨爭 " 的種子就這麼埋藏下來瞭。
有瞭明朝的教訓在前,清朝統治者鐵瞭心地要打擊江南地主集團。
1750 年,江蘇人趙翼在京城參加殿試。官員們對趙翼很滿意,打算讓他當狀元。但乾隆發現,內推第一名的趙翼是江蘇人,第二名胡高望是浙江人,而第三名王傑是陜西人。乾隆問大臣," 我們清朝現在有陜西籍的狀元嗎?" 旁邊的大臣們回答說:沒有。
就這樣,乾隆帝決定將第一名與第三名的位次互換。原因是," 雖然趙翼文采不錯,但江蘇、浙江這些地方的狀元已經夠多的瞭。陜西不但至今沒有出現過狀元,而且西征的軍隊剛剛凱旋,在這時把第三位的王傑調到第一位,毫不為過。"
在乾隆的打壓下,趙翼錯失狀元。其實就連趙翼到北京參加科舉這事兒,都是乾隆爺打壓的結果。
趙翼一開始跑到北京,參加的是鄉試。根據規定,趙翼是江蘇人,他應該在江蘇參加鄉試。但為瞭打擊江南士子在科舉上的壟斷地位,清朝直接規定浙江的生員數額與總人口比例為 1.7%。
這個比例不僅低於直隸的 2.3%,也低於全國其他富庶地區比如廣東的 1.9%,更比不上邊遠省份比如雲南的 6.3%。江南錄取名額這麼少,有些人就動瞭歪腦筋——高考移民,這在清代叫 " 冒籍 "。趙翼幹的事兒,就叫冒籍。
為瞭防止冒籍,乾隆特地設置瞭一個官位,叫 " 審音禦史 ",就是專門聽考生的方言跟口音,防止有人假冒本地人。有次乾隆接見紹興府通判張廷泰,張廷泰說他是順天府人,可乾隆憑兩句話聽出瞭張廷泰說的是南方口音,一氣之下,乾隆痛罵審音禦史,幹什麼吃的。
1657 年,這年順天府科舉,主考官李振鄴、張我樸被人舉報,收受賄賂,錄取的都是三品京官傢的孩子。這事兒調查屬實後,順治下令,七個涉案人員全部掉瞭腦袋,父母、妻、子、兄弟流放。第二年順治親自主持復試,還發瞭狠話," 如再有犯此等情罪者,必不姑宥 "。
順治的意思就是,你們給我規規矩矩的,別想動歪腦筋,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結果剛過瞭半年,江南鄉試就出瞭亂子。這次鄉試發榜後,兩個主考官在考試結束回鄉時,船過常州、蘇州,大批落榜生追著船大罵,還有人還在門上貼瞭 " 大字報 " 控訴主考官受賄。順治一氣之下,下令將 18 個考官立即處以絞刑。這事兒之後,江南的考生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緩過氣來。
雖然清朝統治者在處理江南科舉舞弊上的處罰措施一次比一次嚴厲,但明清兩朝,江南地主集團還是科舉的大贏傢。從嘉慶四年到道光二十七年,一共錄取瞭全國進士 5734 人,其中江南就占瞭 689 人,占瞭 12.02%。
道光 18 年,湖南人曾國藩參加殿試,在 194 名考生中排在第 127 名。考中後,他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算是正式進入瞭仕途。曾國藩是進士出身,還算是好的,左宗棠 20 歲勉強中瞭個舉人後,三次赴京趕考都落榜瞭。
落榜後左宗棠發誓,再也不參加科舉瞭,老老實實回到湘潭務農,當倒插門女婿。到瞭四十歲那年,他才成為張亮基的幕僚。
在這之後,曾國潘跟左宗棠都迎來瞭人生的大轉折——太平天國運動。如果沒有太平天國,曾國藩跟左宗棠這對難兄難弟,撐死瞭也就是在翰林院抄抄寫寫提前養老的命。
所以說啊,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到歷史的行程。
03
1895 年,馬關鎮春帆樓上,李鴻章和伊藤博文進行第四次談判。
伊藤博文是日本長門人,李鴻章就恭維他,長門乃人物薈萃之地。伊藤博文聽瞭,說 " 不比貴國湖南、安徽兩省所出人物。"
伊藤博文謙虛完,就輪李鴻章謙虛瞭," 湖南如貴國薩斯馬,最尚武功;長門猶安徽,然不能比,所遜多矣。" 最後還是伊藤博文安慰瞭一把李鴻章," 此次敗在中國,非安徽也。"
這個時候距離科舉制廢除還有十年,但早已沒多少人記得 " 天下英才,半數盡出江南 "。湖南安徽的崛起跟江南的衰落,都跟太平天國有關。
1851 年,江蘇人口約為 4430 萬,太平天國運動後,過瞭十年休養生息,人口還不到 2000 萬。當時的江南 " 百裡無人煙,大半人民死亡,室廬焚毀,田畝無主,荒棄不耕 "。由於洪秀全提倡留長發,當時江南百姓就把太平軍叫做長毛。每當有小孩哇哇大哭,大人為瞭讓小孩別哭,就嚇唬小孩,說 " 長毛來瞭 "。
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士子肯定不是太平軍的對手,上陣殺敵這事兒,還得湖南人來。1853 年,丁憂在傢的曾國藩創建瞭湘軍。曾國藩主張對太平軍斬盡殺絕,因此還得瞭個外號,叫 " 曾剃頭 "。
1858 年四月,曾國潘的部下李續賓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苦戰,攻克重鎮九江,為湘軍戰勝太平軍奠定瞭決定性的基礎。因為戰功顯赫,李續賓加封巡撫銜,賜黃馬褂,成為封疆大吏。
李續賓從小傢境貧寒,如果沒有太平天國運動,他要想走入仕,隻能靠科舉。但科舉這東西,江南讀書人早就說過瞭," 不識大魁為天下公器,竟視巍科乃我傢故物 "。這意思就是,我們江南人,自帶科舉天賦,你們玩不轉。
像李續賓這樣在太平天國運動中靠軍功入仕的湖南人,不在少數。在湘軍成立的前一年,另一個湖南人左宗棠正在長沙給湖南巡撫張亮基當幕僚。當時太平軍攻打長沙,張亮基把防城的任務交給左宗棠。在左宗棠的指揮下,長沙堅守三個月,左宗棠一戰成名。
前面說瞭,左宗棠在科舉上比較倒黴,考瞭三次都沒考中進士。這個事情就成瞭左宗棠的心病。有一次,左宗棠路過江西九江,當地官員照例要來拜見左宗棠。這些人都是進士出身,隻有一個王某是舉人,左宗棠就留下王某單獨敘話。
左宗棠問王某,你說是進士好還是舉人好。王某是個人精,說當然是舉人好。這事兒之後呢,左宗棠逢人就誇王某這個小同志,德才兼備。但不管小同志嘴巴怎麼甜,左宗棠舉還是很介意自己舉人出身。李鴻章就經常嘲諷左宗棠,說你雖然功名蓋世,但不是進士出身,死後的謚號是不能有文這個字的。
光緒元年,恰逢朝廷開科取士,已經 62 歲,正準備平復新疆叛亂的欽差大臣左宗棠突然上奏朝廷,說不幹瞭,要進京趕考。這一下朝廷慌瞭,琢磨瞭半天,才回過味兒來。於是太後下令,破例賜他同進士出身,並授予翰林院檢討一職。左宗棠總算圓瞭自己的進士夢。
朝廷之所以這麼著急安撫左宗棠,是因為 " 國傢不可一日無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清末督撫裡,有 40 個人都是湖南人,占瞭總數的 10.67%。曾國藩跟他的幕僚不僅掌握瞭南方大多數省區的督撫大權,還把湘軍發展成一支擁有 12 萬人的武裝力量。
沒有湖南人曾國藩跟左宗棠,滿清拿什麼跟太平軍洋大人打?
從清末開始,湖南人安徽人就取代瞭江南人,成瞭舞臺上的主角。庚子事變後,清政府跟各國列強議和,逃往西安的慈禧也準備起駕回京。途中各地官員對慈禧大獻殷勤,也都按老規矩跪迎跪送。隻有當段祺瑞迎駕時,他下令部隊按德國的操典,以軍禮迎駕,不行跪拜之禮。
這在中國歷史上是頭一遭。隨駕的王公大臣們大罵段祺瑞忤逆,可慈禧還是得誇," 新軍訓練有素 "。當時段祺瑞因為鎮壓直隸廣宗的反洋教運動,成為袁世凱手下一員大將,不看僧面看佛面。
到 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時,段祺瑞升任北洋軍第二軍軍統,之後又兼任第一軍統,獲得北洋軍最高指揮權。北洋軍閥派系林立,其中皖系軍閥是一股重要勢力,代表人物除瞭段祺瑞,還有徐樹錚﹑倪嗣沖﹑段芝貴。在袁世凱死後,皖系以北洋正統自居,顯赫一時。
等到 1926 年,老蔣喊出 " 對內當打倒一切帝國主義之工具,首為軍閥 " 的口號,擔任北伐總司令時,皖系領袖段祺瑞早已被馮玉祥驅逐下臺,跑到天津日租界當起寓公,潛心學佛。當年伊藤博文恭維安徽人李鴻章,說 " 不比貴國湖南、安徽兩省所出人物 ",如今安徽已經沒人瞭。
老蔣祖籍江蘇宜興,生於浙江奉化,怎麼說都是妥妥的江南人。他的起傢,也跟所謂 " 江浙財團 " 脫離不瞭幹系,所以他一生特特別註意同鄉情誼," 浙江黃埔 " 成為用人的不二法門。
早在北伐初期,江浙財團的代表人物,中國銀行副總裁張嘉璈就向廣州中央銀行提供 50 萬元的借款,這筆錢相當於北伐時期所需軍費的四分之一。第二年 1 月,他又再次向蔣介石提供瞭 50 萬元的借款。
江浙財團另一代表人物虞洽卿在 1927 年聯合上海各大商團,搞瞭個上海商業聯合會籌集資金,先是為蔣介石墊付 30 萬元,直接為蔣介石發動 " 四一二 " 政變提供資金上的援助。4 月 25 日,又拿出 30 萬元,犒賞蔣介石政變有功。
張嘉璈跟虞洽卿分別是江蘇人跟浙江人,但他們都在上海發傢。太平天國後,江浙一帶人口紛紛遷徙上海,1860 年上海租界人口 30 萬,1862 年變成瞭 50 萬。這兩年裡,有 650 萬銀元進入瞭上海,上海經濟開始騰飛。
所以說啊,風水輪流轉。曾經闊過的江南人因為太平天國而沉寂後,湖南人安徽人成瞭主角,風光沒多久,背後有人的蔣介石就又帶著江南人登上瞭舞臺。
等到 1949 年,又有一批驍勇善戰的湖南人 " 進京趕考 ",這天下,說來說去,又變成瞭湖南人說瞭算。
1949 年,人口隻占全國 1%的上海貢獻瞭 36%的工業產值。但是在這之後,建國後最風光的是 " 共和國長子 "。建國初期相當長一段時間,全國工業投資的一半以上都在東北。一五期間蘇聯援助的 156 項重點工程中,56 項在東北。在頭三個五年計劃和三線建設期間,東北人才和物資上不封頂支援全國。三十餘年間,黑龍江省共調出煤炭 3.06 億噸、木材 2.69 億立方米、原油 7.25 億噸、糧食 6475 萬噸。遼寧一省,從 1953 到 1994 年就累計上繳財政 3234 億元。
這和今天坐等轉移支付和吃空養老金的東北形成鮮明對比,東北人在最近五年忍受瞭無盡的嘲諷,從 " 重工業燒烤,輕工業喊麥 " 到 " 投資不過山海關 ",最近亞佈力和雪鄉又引發瞭新一輪刷屏,儼然讓東北成瞭改革開放後最失落的地區。
80 年代改革開放春雷響,首先是南方紛紛建起瞭經濟特區,祖國的南大門廣州和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一騎絕塵。一直到 1990 年,總設計師一句 " 上海的浦東開發,你們要多關心 ",才讓上海重新煥發生機。
如今上海人人懷念儂,但是 2008 年後滬上的黃金時代和老書記一起隨風而去。然而北京 " 城運興隆 ",申奧成功、四萬億、互聯網行業崛起利好連連,各項經濟指標全面趕超上海。如今甚至連杭州人,也敢仗著阿裡巴巴和老領導的底氣講一句上海是 " 環杭州城市 "。
我們總是樂此不疲於地圖炮和地域歧視,甚至非要從 " 國民性 " 這個老議題出發,得出很多貌似有理的 " 地民性 " 批判。卻往往忽略瞭背後的制度性原因。制度的確立讓一些地方在競爭中取得比較優勢,後來形成贏傢通吃的壟斷局面,終於引發系統性問題,制度重新洗牌。
在浩蕩的歷史進程面前,地方的榮辱可以說不足為外人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誰傢祖上還沒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