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傢上世界名校通識課
文|何江
本文授權自公號: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
學院君說:本文主人公何江,是來自湖南農村、上大學才第一次進城的一個小夥,也是代表上萬哈佛畢業生,在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的首位華人學生,當時和他同臺的,是大導演斯皮爾伯格。本文節選自其新書《走出自己的天空》,略有刪減,都是平常生活裡的片段,看似沒有波瀾卻溫情默默,令人動容。
(何江作品《走出自己的天空》)
母親的魔法
母親出嫁那天,嫁妝裡有一床紅棉被、一張木桌、一個床頭櫃、一個紅皮箱,還有一套織網工具。接親的隊伍鑼鼓喧天地進瞭她傢的門,把嫁妝用扁擔抬瞭起來,然後簇擁著她出嫁。母親給自己換上一件紅外套,畫瞭畫眉,在頭發上別瞭一朵花,然後就隨著接親隊伍趟過烏江走向停鐘。
進村的時候,爺爺一傢在村口點燃瞭炮仗。爆竹噼裡啪啦響個不停,直到把母親迎進新傢才漸漸停息。
出嫁瞭,成傢瞭,可這新傢究竟是什麼模樣呢?母親環視著她的新傢,像所有剛進門的媳婦一樣,開始清點傢裡的東西,好知道往後的日子怎麼操持這個傢。她數瞭數傢裡豬圈、雞圈的豬和雞,看瞭看谷倉的糧食;她打量著土磚砌成的房子,用手拂去墻角叢生的苔蘚;她清理好鋤頭、鐵耙、扁擔、木桶、風車,好弄明白傢裡究竟有多少能用的農具。
這一查看,讓母親心裡涼瞭半截,因為父親傢的實際狀況比媒婆提親時說的要差瞭很多。
母親有點擔心,可又不知如何說出口。她想著以後要是有瞭孩子,傢徒四壁,她和父親養得起嗎?
想那麼多幹嘛?母親不是那種輕易向困難低頭的人。有能力的媳婦能夠把窮傢操持得過上好日子,她也要做點事讓公婆知道他們的媳婦能幹。像她小時候在傢一樣,母親開始在新傢織漁網。
她擺好織網的木架,把魚線纏在網針上。魚線打好結後,母親用竹尺丈量好網眼的尺寸,然後拉動網梭開始織網。魚梭打在竹尺上,繞竹尺一周,在收尾時穿過竹尺周的魚線一次,再繞回來,用力一拉,一個漁網結便打出來瞭。母親織得很快,不到一周,便做好瞭一張漁網。
父親很愛捕魚,但傢裡一直沒錢買漁網。有瞭這張漁網,父親經常在黃昏後,帶著母親到村裡的水塘邊下網。他之所以選在黃昏,是為瞭讓村裡其他人發現不瞭漁網的位置。等過瞭一夜拉上漁網時,上面纏住的幾百條小魚在清晨的光線下閃閃發亮。母親把漁網收上來,小心翼翼地取下小魚,去掉內臟,撒上鹽再烤成幹魚,讓傢人能夠長久嘗到葷腥。
母親還四處搜集野菜:野山菜,茶花,梔子花,蕨菜等等。蕨菜是春天的絕佳美食,但蕨尖帶毛的地方有微毒。做蕨菜時,母親會用開水焯一遍,將有毒的部分掐掉,再把蕨菜切成兩截,紮成小捆,放進壇子裡醃制。醃制的野蕨菜是我小時候最愛的食物,如果再搭配幾片豬肉,那真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美味。
雨季裡,要是水田的田螺長肥瞭,母親便會提個桶子,去田裡撿田螺,回傢後放在清水裡養幾天。等田螺吐掉泥巴後,母親會用開水燙煮,拿竹簽挑開田螺的厴,去掉腸子,做成一道青椒炒田螺。
除此之外,桃樹分泌的桃油、荷塘的蓮藕……但凡鄉下能夠做成美食的原料,經過母親的搜羅,都會出現在我傢的餐桌上。
母親常說,她當時做那些食物是為瞭喂飽我和弟弟。父親在農活上管得較多,不太會在意一日三餐這些小事情。我和弟弟出生之前,傢裡吃得簡單,大人都能將就。可等我和弟弟出生後,母親便會設法找些新鮮食材來給我們補充營養。因為母親,傢裡的生活質量提高瞭不少。
鄉裡人,出生、長大、幹活、結婚、生子、養傢,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像一段註定的宿命。既然無法擺脫農民的命,那就隻能努力一點,讓自己的下一代過得更好,讓他們的將來有個好起點。
有瞭孩子之後,母親褪去瞭少女時代的稚嫩,多瞭一份堅強,像勇士一般成天想辦法和苦日子鬥法。在她眼裡,任何有用的東西都是可以變成錢的,這其中就包括她的頭發。母親平常註意保養頭發,碰上收頭發的人進村,她便會散開發髻,明碼開價。"隻能按我說的價錢買這縷頭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的語氣堅定,因為她知道要再長回那一頭烏發得花多少時間。
(何江父母)
在母親過門的第三年,她作為織網工的名聲在停鐘傳開瞭,鄰近的村民都慕名找來,紛紛找她定制漁網。那時,我們傢的墻上掛滿瞭漁網和魚線,或是竹山村某傢想要一張絲線網,或是煙田村的農戶想做個魚線網籠,或是專業的打魚戶要織個長達幾百米的拖網……生意好的時候,漁網堆滿瞭我們傢的空地,母親不得不把那些織好的網堆到床上,她和父親有時就直接睡在新織的漁網裡。
母親織網的時候有個小目標:不論她織的是什麼網,她都希望每天能織出一萬個網眼。不同類型的漁網,做工、耗時都不同,但全是以網眼數來算工錢的。織出一萬個網眼大概能賺四塊錢左右。母親在心裡盤算著,要是她每天能賺四塊錢,一個月便是一百二十塊,一年便是一千五百多塊。
這個數字對於當時的母親來說,幾乎是一筆誘人的財富瞭,她多苦多累都感到有勁頭。為瞭完成目標,母親不得不專註於工作,有時連孩子都沒太多心思照顧。
她把我和弟弟放在身邊,任由我們在新織的漁網裡打滾、睡覺、拽線球或是咬線團,隻要我們不哭就好。太陽從東邊的窗口照進,又在西邊的門縫裡拖著餘暉沉下山坡。她就一直坐在織網架旁,一天裡除瞭吃飯,幾乎不怎麼起身活動。鄉下那些年晚上經常停電,天黑瞭,她會點上蠟燭,直到蠟燭燃盡最後一滴油,她才會揉揉酸痛的眼睛,準備收工。
在最忙的日子裡,她的動作變得機械化,以至能在黑暗中以同等的速度織網。父親說,有時候半夜醒來,他仍會看到熟睡的母親不停地晃動著手,好像在打結織網。
喜歡聽我念書的母親
我一定是從母親那兒學會瞭"堅韌"這個詞。當我向母親抱怨學校裡作業太多的時候,她會告訴我,她是怎樣學會織漁網的。
"我學織網的時候差不多是小學四年級。那個時候我的成績很好,好幾次期末考試我都在學校裡得瞭第一名。"母親說,"我語文非常好,作文寫得好,但那個時候傢裡沒條件提供書和文具,讓我練習寫作。當我問你外婆要錢買鉛筆時,她就哄我說,如果我能夠幫她織一張漁網,她就給我買一支鉛筆。"
"兒子啊,你是不是也想幫我織張漁網?或者去幫你爸把那些地坪裡的谷子曬幹?要是你不想做作業,就來幫我們,反正我們也缺人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讀書是多麼輕松的事瞭。"
母親總有辦法說服兩個兒子用心讀書。
她喜歡讀書,任何寫有文字的東西,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村裡雜貨店裡裹東西的報紙,藥瓶上的說明書,老黃歷……她都喜歡讀。
母親識字,但僅限於一些常用字。要是碰到復雜的,她要比畫很久,分析部首,才能大致明白意思。她幾乎已經忘記怎麼寫字,除瞭傢裡人的名字,其他的字,她要想很久才知道怎麼起筆。
要是母親多上幾年學,她肯定能識得更多的字。隻可惜,外婆那時覺得讀書對女孩子沒用處,因此在母親四年級時就強迫她退學瞭。母親哭過、鬧過,甚至出逃、絕食過,希望外婆回心轉意。
可是,一個小女孩怎麼拗得過她的母親呢?況且貧寒的傢境也供不起她讀書瞭。
"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外婆朝著母親大吼,"你隻要數得清雞窩裡那些母雞下的蛋就夠瞭,學那麼多沒用的字,寫出來給誰看呢?"幾十年過去瞭,母親對外婆的斥責仍然記憶猶新,足以想見她的不甘。
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機會上學,母親才會特別喜歡看兩個兒子讀書的模樣。放學回傢,我和弟弟便會在母親面前朗誦當天學的課文。她坐在我們旁邊,手裡一邊織著漁網,一邊靜靜地聽我們朗誦,聽得入神瞭,便朝我們這邊看一看。等到我們讀完瞭,她會倒上一杯茶水,遞過來,對我們說:"兒子啊,你們嗓子幹瞭,喝點水,再讀些課文給我聽。"
或許是課文勾起瞭母親的回憶,她忍不住問我們:"你們讀的故事真好聽,是哪個老師教給你們的?我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學的第一篇課文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你們現在的課本上還有這篇課文嗎?為什麼你們課本裡的故事跟我當時學的,完全不一樣呢?再讀一些,再讀一些,反正蠟燭還有很多,你們也不困。"
就這樣,我和弟弟的許多個童年夜晚,都是在母親這樣的渴望和要求下度過的。我常常想,在那些漫長的夜晚裡,母親打瞭多少漁網結?又燃盡瞭多少根蠟燭呢?屋外夜空中的星星儼然換瞭位置,母親抱起趴睡在桌子上的兩個兒子,把他們輕輕放到床上。
(何江一傢人參加電視節目)
母親對書的喜愛,令我印象特別深刻。我小學畢業那年,父母間發生瞭一次口角。那天,母親少見地動怒瞭。
原來,父親自作主張,把我的小學課本以兩塊錢一斤很便宜的價錢,賣給瞭收廢品的,母親知道瞭很是憤怒,她無法容忍父親把書當廢品的行為。
這件事情讓我當時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即便是到瞭今天,每每看到有人不珍惜圖書的行為,我都會想起父母當年的口角。
母親的堅強和害怕
在童年求學的那段日子裡,我經常因為傢裡困窘,隔三岔五地短缺文具。我不敢向父親多提,隻能問母親。她總能變著法子給我找到新文具。要是我的本子寫完瞭,她便會用橡皮擦掉我用鉛筆寫過的本子,讓我重新再用。擦不掉的,她會讓我當草稿本用。她偶爾到鎮裡去買東西,也會扛回來一疊舊報紙,讓我在報紙邊角的空白處練字或做算術。
母親身上,似乎有著一種神奇的變廢為寶的能力。
她能把一件簡單物品的用處發揮到極致,讓別人看不出傢裡的窘境。所有物品在她手上,都是多功能的:洗臉的臉盆可以用來醃制撒瞭鹽的鮮魚,收集殺豬時的豬血,存放要喝的井水,用作澡盆在夏天裡沖澡,甚至盛放傢裡熬的豬油;在鐵匠鋪打的刀子,可以是切菜的菜刀,割豬草的鐮刀,削筆刀,砍柴刀,甚至是釘釘子的錘頭……
母親開玩笑說:"要是一張門不能拆下來做殺豬時用的門板,怎麼好意思算作是一扇門呢?"
為瞭應對傢裡人生病,母親從鄉下郎中那裡學會瞭很多實用技巧。她懂得不少單方,也能識得多種草藥。一有閑暇,她便會從野外采回一些草藥,曬幹存好以備不時之需——茅草根收集起來能止血,魚腥草能降火消炎,爐灶灰裡的土鱉蟲曬幹研成粉末能祛瘀血……
有時候,我覺得母親就是一位郎中,任何疑難雜癥在她手中都不是問題。
有一次,我被蜘蛛咬瞭,手腫起來,傷口處很是痛癢,像有蜘蛛絲在我皮下生長著。我跑去向母親求救。她看瞭看傷口,讓我從棉被中扯一些舊棉花,再取一些傢裡釀的米酒。她把棉花撕開,一層一層裹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浸到米酒裡,讓我咬住一根筷子,叮囑我:"兒子,我待會兒用火來給你燒一下傷口。別怕痛,火能解蜘蛛毒。"
"你不會是騙我的吧?我被燒傷瞭怎麼辦?"
"別擔心,我會控制好火燒的時間。"她邊說邊點燃瞭火柴。我現在已經忘記火在手上燃燒瞭多久。隻記得,火剛開始燒外層棉花的時候,我不覺得疼痛,當熱量越來越高時,那種灼熱感幾乎讓我難以忍受。我盯著燃燒的棉花,覺得時間很漫長。我想大叫,但嘴裡咬著筷子,讓我想叫也叫不出來。
有那麼一刻,我試圖甩動我的手,甩掉纏在手上正在燃燒的棉花,母親阻止瞭我。當火被熄滅後,我吐掉筷子,在房間裡歇斯底裡地又叫又跳。
當我們一傢人在冬天的長夜裡坐在火爐旁嘮嗑時,母親總會笑著回憶起這則用火療傷的故事。她告訴我和弟弟,鄉下長大的孩子是要早早成為男子漢的。畢竟,鄉下的小孩哪個不會被小毒蟲叮咬呢? 成瞭男子漢,這些咬傷就變得不值一提——母親不隻是口頭說說,她自己就很能承受疼痛。
當寒冷的冬季到來時,我經常看見母親拿著燃燒的蠟燭,朝著她因患凍瘡而開裂的手上倒融化的蠟水。她不確定蠟水能否封得住開裂的手掌,她隻知道蠟水燙手的時候能夠止癢,止住瞭癢,她就可以繼續幹活瞭。
不過,不論母親多麼精明能幹,生活裡總會有讓她手足無措的時候。在母親出嫁的第五年,我的弟弟得瞭一場怪病。得病的時候,他沒瞭食欲,對大人的叫喊也沒太多反應,好像變成瞭傻子,經常毫無緣由地哭笑。母親試過很多土方子,但都不奏效。
"我聽說村裡常有捉弄小孩的鬼怪,隻有小孩才看得到。你們說,我的兒子是不是看瞭那些鬼怪,被嚇得丟瞭魂魄?"當時的農民對於難以解釋的病,常會扯到鬼怪頭上去。要是小孩被認定是受瞭驚嚇,便隻能找巫醫來驅鬼。"畜生!捉弄誰不可以,非得捉弄我兒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認定兒子是因為受瞭驚嚇而得病之後,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背著弟弟,去瞭附近住著的一位會驅鬼的巫醫那裡。她沿著田埂穿過許多丘田,翻過幾座小山,到巫醫傢門口時,卻因為心急而忽略瞭路邊的水塘,一腳踩空,掉進瞭塘中。母親慌瞭,在水中大喊"救命",弟弟在她的背後哭得更是厲害。母親一邊急著安慰弟弟,一邊急著叫喊求助。
夜深瞭,那裡沒有人經過,任憑母親喊叫也沒人聽見。她慌神瞭,可是她知道此刻要鎮靜,她強迫自己定瞭定神,這才發現自己離塘岸很近,水也不深。於是,她摸黑抓住瞭塘邊的柳樹根,一點一點地從水塘爬上瞭岸。
"害人精,是你在作怪嗎?!是你要害我兒子嗎?"上岸之後,母親歇斯底裡地哭喊著,"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怕你,前面就有個能夠收鬼的。我這就過去,要他把你燒成灰!"
電話裡那一頭的母親
高中的時候,我的傢境有瞭很大改觀:父親在外已經打瞭將近十年魚,我們傢漸漸有瞭點存款。傢中的老房子在雪中垮掉後,新樓房很快就建起來瞭。傢裡擴建瞭豬圈,多養瞭幾頭豬仔,還多承包瞭好幾畝水田,每到收獲季節,糧倉裡就會多出好幾千斤稻谷。
(何江住瞭九年的老房子)
同時,我們傢逐漸能夠買得起一些在過去看起來是奢侈品的物件瞭:一九九九年,我們買回瞭第一臺黑白電視機;二零零二年,我們傢安裝瞭電話。
進入新世紀的頭幾年,村莊也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村裡每個角落都寫著"要致富先修路"的標語,一條條新路劈開山澗,從村外通進村裡,讓出村進城方便瞭不少。不少年輕人那時開始闖蕩廣州、深圳,在那邊新建的廠房裡打工。
在外打工的經歷打開瞭鄉親們的視野,而通過打工賺回的錢則用到瞭鄉村建設上。等到我高中畢業,村裡很多戶人傢已經買得起彩電和冰箱。
那些年,母親覺得生活是有奔頭的。每每看到傢裡新添置瞭東西,她的臉上就會露出笑容。她喜歡在豬圈裡踱步,看著豬仔拱地、吃潲、打架、睡覺……她會細細觀察每頭豬最近的生長情況。
母親還會花時間整理新添的傢具。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傢裡的電視機,自言自語地嘀咕電視機是不是擺歪瞭。即便電視機擺得正好,她也會小心翼翼地挪動一下,或是在電視機底下墊幾張紙片,好讓電視機擺放的位置看起來更順眼。
如果電視機上有一層灰塵,母親會趕緊打濕抹佈,輕輕拭去灰塵,然後想著是不是要在電視機上加個防塵套。她花好幾天時間縫制瞭一個防塵套,可是,放上去沒幾天,她又擔心防塵套會不會影響電視機散熱……
她經常被這樣一些瑣碎的問題困擾,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把傢裡貴重的機器照看好。
於是,母親隻得拿起電話,問電話那頭已經上大學的兒子。
每次我們通電話,一定是她先不停地絮叨一會兒,好像要把傢裡所有新鮮事和困擾都講完,才給兒子講話的機會。
"兒子啊,前幾天來瞭一群人推銷洗衣機,比手洗衣服還是簡單得多,我在考慮是不是要買一個。"
我沒有特別在意母親的話。我懂她的性格,她舍不得花錢買洗衣機。她去湊熱鬧,無非是圖那幾包贈送的洗衣粉。村裡的婦女、老人很是愛貪這些便宜,母親自然也不例外。
"我最近在學怎麼纏電動機裡面的線圈。兒子,你見過那些電動機嗎?幾個月前,幾個做生意的有錢人來我們村瞭,他們要做電動機,想雇村裡的閑人來幫著做。想學的人可以去聽課,他們會教大傢怎麼編線圈。學成瞭,便可以把電線領回傢,在傢裡進行加工。我去聽瞭課,編線圈比我當時織漁網簡單多瞭,我應該做得瞭這份活兒。兒子,你怎麼看?"
母親也就在幾個月前才第一次看到電動機的內部構造,卻有這樣的信心,真是讓我驚訝。不過,我感興趣的倒不是母親會不會接這個工作,而是工業化的滾滾浪潮讓母親的手藝有瞭新的用武之地。
"兒子,你知道靈芝吧?好多人說靈芝一斤要幾千塊錢,是不是真的呀?你堂外婆前一陣子在山裡撿柴的時候,撿到瞭一株靈芝,賣瞭不少錢。山裡應該還有,你能告訴我靈芝到底長什麼樣嗎?一般長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想進山裡去看看,沒準我一天也能撿回好幾千塊錢呢。"
母親口中的很多事情都和錢脫不瞭關系。
"有幾個老人最近跟我提起過一件事,講的是天上的流星。據說那東西撿到瞭也很值錢,一小塊能值好幾十萬。兒子,你想想,要是哪天流星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傢後院子裡,那該多好,我們就一輩子不愁吃穿瞭。"
母親越說越像是在做白日夢,連我也驚嘆於她的想象力。
母親的絮叨雖然瑣碎,我聽著卻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些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話,是我遠在他鄉求學時獲悉傢鄉變化的主要信息渠道。
一說話便停不下來是母親的一大特征,她也愛和我閑聊村裡人的傢常事:哪個小夥子結婚瞭,哪個姑娘出嫁瞭,鄰居傢的老奶奶辦瞭氣派的七十大壽壽宴,某傢農戶的水牛生病不能耕田瞭……各種大事小事,隻要母親能夠想到,她都會和我在電話裡說起。
在一次電話裡,我像往常一樣詢問母親,村裡發生瞭什麼好玩的事情,母親說她在學習使用燃氣爐,隨後她想起瞭一些其他的事。
"講起燃氣灶,兒子,你還記不記得竹山小學裡教過你數學的黃老師?"
"黃老師?我記得呀。他是很有耐心的一個老先生,教瞭我一學期,那應該是在我讀四年級的時候吧。我考上大學那年傢裡唱皮影戲,黃老師不還過來瞭嗎?他看上去好老瞭,應該快退休瞭吧?你為什麼提起他?"我有點沒弄清楚母親的邏輯。當然,母親的絮叨很多時候是沒有邏輯的。
"黃老師上個月過世瞭,是在睡覺的時候被煤氣毒死的,好可惜。他幾個月前剛剛中風,腦袋不好使,估計是睡覺前忘瞭關燃氣灶。"
我有點不敢相信。黃老師是我在竹山小學讀書時,印象比較深的一個老師。那個時候,他知道我傢的經濟狀況,常會給我一些額外的關照,也會經常到我傢,給我學習上的指導。突然聽到黃老師過世的消息,我一時接受不瞭。
"你還記得他傢那個小孫子吧?"說完,母親停頓瞭一下,她不確定我是否見過黃老師的孫子,然後告訴我,那個小孩在讀小學時成績也很棒,黃老師一傢人都盼著他能考個好大學,結果他高考考砸瞭。
"他肯定是壓力太大瞭,離重本線隻差瞭幾分,若是他重讀一年再考,考個好大學還是有希望的。可這小孩性子倔,查出分數後,連傢也沒回,便從學校房頂跳下去摔死瞭。黃老師知道孫子沒瞭,承受不住打擊,就中瞭風。"母親說出瞭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聽到這一連串消息,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知道那個小孩為什麼把考試看得那麼重。他才剛過十七歲啊,還有那麼多日子在後頭,幹嗎想不開呢?兒子啊,你已經考過高考瞭,我好像不太記得你當時有抱怨過高考呀?也沒聽你跟我說過面對考試有多大壓力呀?你那時是不是沒有跟媽說實話?
這些年,我聽瞭好多類似的事情,有些學生因為高中學習壓力太大,精神失常;有的太專註於學習,身體素質變差,在考場裡暈倒瞭……兒子,你當時怎麼給我感覺,高考好像不難?"
"哪有的事?你不知道罷瞭。"為瞭不讓母親瞎擔心,細想之後,我簡單地答道。農村的孩子出路狹窄,高考就是命運的分水嶺,邁過瞭這一坎,往後的日子會輕松很多。考砸瞭,很可能就隻能回鄉下種地或到城裡打工。我在高中時自然也是被高考的壓力驅趕著前進,隻是我不太願意告訴其他人罷瞭。
"不過那個時候我的成績一直挺好的,壓力大也沒多少問題。"
"看來你當時是瞞著我和你爸瞭。你怎麼不把當時學習的壓力和我們講講呢?我們也好出點主意嘛。我幫不瞭你考試,但至少可以到廟裡去求支好簽,保佑你考個好成績啊。"
"哈哈,媽,這些迷信的事情你也信?"
"幹嗎不信?心誠的話,神仙也會有感應的。你當時就該打電話講講,媽便多帶些香火錢去拜神瞭。哦,對瞭,你現在知道黃老師傢發生的事情瞭,記住,千萬不要去學那個小孩,壓力大就去跳樓會害瞭全傢的!"
"媽,我怎麼會去幹那樣的傻事啊?你不要胡思亂想瞭,我現在已經考進大學瞭,大學裡的課程比高中簡單多瞭。"
"你又在跟我說胡話吧,兒子?我怎麼聽人說大學裡的課業比高中要難很多,學生都不容易畢業呢?兒子,你現在不在鄉下瞭,離傢遠,媽又照顧不到啥,還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每天找機會多放松放松。"
"我知道。你沒看到我們大學給你寄過去的成績單嗎?我每門課的成績都不錯,學習方面你不要擔心。"
"嗯,我看到你的信瞭。前一陣子你的信寄到煙田村,那裡收信的人開瞭信,才把信送到我們傢。"
"媽,你剛剛說啥?有人把我的信私自打開瞭?"
電話那頭,母親好像覺得一切理所應當,這倒讓我更加奇怪瞭。"是啊,村裡人不常收到信。兒子,你想啊,哪個會往村裡寄信呢?那些人估計看著好奇,就打開瞭。"
我覺得不自在,便問母親,有沒有囑咐私自拆信的人一句,讓他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
"沒啊,我該做些什麼嗎?"
"當然瞭,媽! 你怎麼這麼沒有個人隱私意識!私自拆信在城裡可是違法的。你想啊,要是我在信裡給你寄錢瞭,信又被別人拆瞭,那該怎麼辦?"
我覺得有必要給母親普及一下城市裡面的規則。
"你沒往信裡塞錢吧?我當時可沒看到錢。"
"我那是打比方!媽,你怎麼就聽不出重點在哪兒呢?信件是私人物件,其他人是不允許擅自打開的。你這麼說,我下次怎麼還敢給你寄信?"
"你這下有點小題大做瞭吧?這又不是什麼大事,鄉下的規矩和城裡不同,況且村裡人大都互相認識,你寄回什麼東西大傢都知道。我要是看到其他人的信,也想打開看看。"
母親的辯解讓我不知道如何回應,我隻覺得她的思維模式和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
"兒子,村裡人做事和城裡不同,你不能隨便拿城裡人做事的方式套到我們頭上。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完你就知道我的話是什麼意思瞭。"母親在電話那頭笑瞭一聲,我執拗的脾氣在母親眼裡或許得改一改瞭。
"好吧,那你說說。"
"隔壁村有一個做閹豬生意的人,你之前沒準見過他。一般情況下,閹割一頭豬,要好幾個男人才摁得住。可是這個人,他自己就能搞定,好像有法力能夠給豬安神。
每回跳進豬欄後,他會在豬的不同部位左拍拍右拍拍,沒過幾分鐘,豬就會聽他的指令,安安靜靜地躺下,好像被催眠瞭一樣。即便他開始動刀閹割,豬躺在地上也不會有多少反應。
閹割手術完成後,他再拍拍豬的其他幾個部位,豬就又站起來瞭。我這麼大年紀也沒見過這麼神奇的事情,兒子,你在大學學生物,跟我說說,他是怎麼做到的吧!"
我也覺得這很神奇,問她是不是用瞭麻藥或用針紮瞭穴位,母親一一否定之後,說:"城裡的那些規矩放到鄉下,不一定行得通,很多事情自有其門路。"
我掛掉電話,長久沉浸在和母親對話後的震撼裡。進瞭大學之後,我以為我對身邊的事情比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的母親要懂得多,可是,每次碰到這樣的對話,我才真正知道世界有多大,我有多麼無知。
我曾一次又一次,聽著母親波瀾不驚地講述那些驚心動魄、光怪陸離卻又真實發生在她身邊的事情。我會感嘆,要是沒有這些絮叨,我會錯過生活中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呢?世界那麼大,母親就在那裡,在電話的一頭,用她最平常也是最不平常的語調,跟我講著她的世界裡我不曾知道的事。
用菱角為我送行的母親
她顯得非常興奮,她的大兒子要去美國留學瞭,是村裡第一個走出國門留學的人,她覺得臉上很有光彩,想讓兒子快去美國,好告訴她,那個陌生的國度究竟是什麼模樣。她對美國瞭解得不多,隻知道美國在地球的另一頭,美國人講一口她聽不懂的洋文。她覺得知道這些已經足夠瞭,此刻,她在幫著兒子檢查旅行箱,保證兒子帶齊瞭所有該帶的物件。
"兒子,你帶針和線瞭嗎?我在你包裡沒看到啊?"
"沒有,媽,帶針線幹嗎?"
"你衣服要是在那邊壞瞭,好自己補一補嘛。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夠不帶過去呢?"
"我不會自己補衣服,要是同學知道瞭,那多沒面子。"
"面子面子,你就知道這些虛東西!要是衣服掉扣子瞭,隨手補補又不花時間,哪會有人笑話你?帶著吧,肯定用得上。"
"好吧,你塞進去,但你放瞭也沒用,我不會用的。"
母親從衣櫥裡拿出瞭幾團棉線,有黑色的、綠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她將一團團棉線的分別別上一根細針,然後打包好放進瞭我的行李箱。
"兒子,你行李箱裡的佈鞋呢?昨晚我給你檢查箱子的時候還在,怎麼現在不在瞭?"
"我早上拿出來瞭。我的行李箱已經裝滿東西瞭,再裝就會超重。"我把佈鞋從床底翻出來,不耐煩地解釋著。行李箱中其實還能裝不少東西,隻是我不想要這幾雙土氣的佈鞋。
"一雙鞋能添多少重量?兒子,把鞋放進去,都放進去。鞋是我今年春天的時候新做的,棉花也是新采的,肯定保暖,你帶過去穿著一定舒服。"
"那就放一雙吧,我到美國不會穿佈鞋。"
"還有,你要不要帶點吃的?你常抱怨大學食堂的菜不好吃,沒傢裡做的味道正宗。是不是該帶點?我特地到田裡捕瞭不少黃鱔、泥鰍,用陳年的木頭鋸出的木屑熏好瞭。你聞聞,有一股很香的木材味道。要不要放些進去?哦,對瞭,傢裡的剁辣椒你最愛吃,在美國不一定有,也帶幾瓶吧。"
"媽,我不是跟你說瞭嗎?飛機上不允許帶吃的,尤其是肉,過海關的時候查得嚴。"
"那些烘幹的長豆角、黃瓜皮、白辣椒和蕨菜總沒問題吧?你都塞點,免得沒帶過去你又後悔。"
去美國那天,一大早我們一傢人吃完早餐,圍坐在一起聊傢常,可是話剛起瞭個頭,卻又撂瞭下來。一傢人沉默地坐著,等待從村裡進城的汽車。母親似乎有什麼話想和我說,但欲言又止。
她再次拉開我行李箱的拉鏈,簡單地查看瞭一下,又合上瞭,然後走進廚房,倒瞭一杯溫水,遞給我。我搖瞭搖頭,告訴她我已經喝飽瞭水。"你就不用瞎忙活瞭,幹嗎不坐著?"我的語氣中帶著幾絲不耐煩。於是,母親把水放下,望著窗外晨光照耀下的村落。
停鐘的汽車站很簡單,就是在路邊上立瞭一塊牌子,牌子旁邊是一條很深的水渠,初秋時候,由於上一季水田的泥巴滲入,水渠現在已經灌滿瞭泥土。菱角在這個季節剛好成熟,深綠的菱角葉上沾著露水,在清晨的微弱光線下,看起來十分漂亮。一傢人在傢裡等得不耐煩瞭,便提著行李來到汽車站旁。幾個鄉鄰背著鋤頭在田埂上除草,看著我們一傢人都提著行李,就問問誰要遠行。
"我的大兒子。"母親的口吻裡充滿瞭自豪,她告訴他們,她的兒子要去美國,那個隻在電視新聞裡聽說過的國傢。 "兒子,我當年織漁網的時候,看著你和你弟在漁網裡打滾,以為你們以後會以打魚為生。可我沒想到,你讀書讀得走出瞭國門。"
很快,一輛汽車拖著揚起的灰塵,駛入村中的公路。我朝汽車看瞭看,而母親在此刻卻將視線移到瞭我的身上。她想笑,畢竟這次遠行能夠給我一個更好的未來,作為母親,她應該為兒子的未來祝福。可是,母親又意識到這駛來的汽車將把她兒子送到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見不到兒子,這讓她有點傷感。
母親並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些動情的離別贈言,她隻在電視劇裡看過,在現實中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笨拙地握住我的手,盡管這個動作在她看來顯得那麼不自然。我顯然也感受到瞭這份不自然,故意說要去提包,順手甩開瞭她的手。母親大概明白我的意思,於是,她也彎腰去幫我提包。
母親和我就這樣提著本可以放在地上的包,靜靜地等著汽車到站。
"兒子,你還記得菱角是什麼味道嗎?現在正是采菱角的時候。"母親指著水渠邊的菱角問。
"當然記得呀。這是小時候我們經常吃的零食,怎麼會忘瞭呢?"我笑瞭笑,"我上次吃菱角還在上大學之前,一轉眼已經過去四年多瞭。"
"你想不想吃幾個菱角?美國吃不到。"我點瞭點頭,但感覺來不及瞭。
"你等等我,我這就去弄幾個來。"話音還沒有落,母親放下包,朝水渠邊跑去。她趴到地上,想用手抓住靠近岸邊的菱角葉,可她的手不夠長,怎麼也夠不著。我看瞭便阻止道:"我下次回來再吃吧。"
母親根本聽不進我的話。乘客已經陸續上瞭到站的汽車,我一個人站在車門邊,看著母親正努力拔菱角的背影。
"媽,算瞭吧,我上車瞭。"我喊著。母親急瞭,她站瞭起來,脫掉鞋子,抓住水渠旁邊的草,一點點滑進瞭水渠。
"嘩啦!"母親踩進瞭水渠的深泥巴裡。我聽到響聲,驚訝地回頭,隻見母親在齊胸的泥巴水裡走著,碰到水渠裡長熟瞭的菱角便抓進手裡,扯掉菱角葉,在水渠裡洗瞭洗,便朝著岸上扔瞭過來。
"兒子,快撿幾個大的趕緊上車去。這司機也真是性急,又在按喇叭瞭。別看我,朝我看幹啥?我待會兒回傢換身衣服就好瞭,你快點撿幾個菱角上車去!"
我滿眼淚水地站在車旁,看著還在水渠中笑著的母親。
我想告訴母親自己有多麼愛她,可是,鄉裡孩子很少會用"愛"這個字,即便是母子之間。我不知該和母親說些什麼,撿起菱角,在褲腳擦掉瞭沾在菱角上的泥巴,用牙齒咬掉瞭硬殼,把菱角掰成兩半,跑到母親身邊,遞瞭一半給她。母親站在水裡接過去咬瞭一口,我站在岸上咬著帶汁的另一半菱角。
作者與授權
作者何江,首位在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演講的中國學生。本文節選自何江作品《走出自己的天空》,原文發佈於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臺,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我們已獲授權,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歡迎轉發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