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寧:在科研中保持純粹,天真是一種生產力

03-09

天真是一種生產力。極有個性而從未失去天真的顏寧代表瞭一類科學傢的氣質,「她在一定意義上說代表瞭一種中國的科學傢可能過去尤其沒有的多樣性,因為有她,那麼這一群人就變得更豐富瞭,而不是說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清一色的。」

文|李婷婷

采訪|李婷婷 陳柯芯 翟錦

編輯|趙涵漠

攝影|高遠

場地提供|國傢圖書館

服裝提供|GREESE根之

「哎呀,反正這是顏寧嘛」

午後的國傢圖書館裡散落著低頭看書的讀者,一如往常的安靜。2017年10月的這天,笑聲從館內的一個角落傳出。兩位穿著小禮服裙的女士踩著一腳蹬,手裡各拿一雙細跟高跟鞋,鞋跟對著鞋跟拼出心形,隨後又將鞋跟朝向對方,做出拼殺的狠表情。這是生物學傢顏寧和蓋茨基金會中國負責人李一諾在接受《人物》封面拍攝間隙裡最肆意開懷的瞬間。她們從1996年在清華大學生物系同班起就是閨蜜,如今兩人站在40歲門檻上,少有機會相聚,但一見面就愛互相調侃,「我們在一塊就是嘻嘻哈哈慣瞭。」

「別玩瞭!」圖片編輯在一旁喊停,並且形容她倆就像上學時被刻意安排在教室講臺左右座位的調皮學生。結束拍攝時,顏寧女士笑嘻嘻地問圖片編輯,「我表現挺好的吧?」她自稱天生無厘頭,「隨心所欲的無厘頭是一種特權。」

這種隨心所欲在顏寧的事業選擇上同樣顯著。2017年4月,顏寧做出瞭讓許多人大跌眼鏡的決定——離開待瞭10年的清華大學,成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首位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雪莉·蒂爾曼是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學傢、普林斯頓大學建校200多年來的首位女校長,這樣的頭銜在美國教授序列裡被認為是獨一無二的。

在此之前,她的聲名早已超出科學界而被公眾所熟知。她未滿30歲即從普林斯頓博士畢業回到清華任教,成為「清華最年輕教授」。此後,她的科研成果更令人矚目——2009年以來,她以通訊作者身份在國際最有影響力的頂級學術期刊《自然》、《科學》、《細胞》上發表瞭19篇論文,其中兩篇被《科學》「年度十大進展」引用。她還與時任環保部部長、現任北京市市長的陳吉寧,香港科技大學理學院院長葉玉如,國傢空間科學中心主任吳季等在2016年被《自然》評為10位「中國科學之星」。

顏寧出走普林斯頓的消息迅速在國內引起轟動,「負氣出走」、「人才流失還是人才流動」等等眾說紛紜,科學傢的一次個人職業選擇甚至被放大為中美科研發展水平的對比。

「我就特別欣賞顏寧這種沒有被任何外界給框住的狀態。」被顏寧稱為「女神」的美國國傢科學院院士楊薇在接受《人物》采訪時給出這樣的評價,「顏寧在國內的話,會一直成功下去,而且會越做越大,位置坐得越高,影響力越大。她去普林斯頓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也是全新的挑戰。」

在清華大學的顏寧辦公室裡,辦公桌一角堆著6碗方便面。顏寧坐在粉色辦公椅上,再次被問及這個她回答瞭「一千遍」的問題,語氣有些無奈,「這兩個其實都是我的母校,真的,我都好喜歡,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撒過謊,就是我如果現在是在普林斯頓,清華給我offer,我也會回來,一樣的。但是,我已經在清華從教10年瞭,我知道在清華做教授是什麼體驗,現在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去普林斯頓會是什麼感覺。生命如此短暫,要努力去擴展生命的寬度,多去經歷和體驗。」

在顏寧的第一位研究生李碩眼裡,顏寧一直非常有個性。「她應該算是在科學傢裡面最不像科學傢的科學傢瞭吧。在我們想象中,科學傢可能外出的話會打扮得很嚴肅,會有這種不怒自威這種感覺,但顏老師完全沒有。她出門的時候可能就是一件T恤,一條運動褲,在辦公室或實驗室,如果不出去的話可能就會踩個人字拖,上課的時候就會換一雙運動鞋。」

最開始幾年,與學生年齡相差不到10歲的顏寧總是和學生打成一片。和學生一起在實驗室裡比賽點晶體——把蛋白液體用移液槍滴到蓋玻片上,點成圓液滴,一共要點192下——顏寧「像賭王發牌」一樣鋪好玻片,槍頭「啪啪啪」越點越快。把學生做不好的實驗做出來瞭,她會到學生面前曬成果,「你看,姐姐我用瞭不到一天的時間,做出瞭你們3天的工作,我覺得你們真的還沒有出師啊。」她也會和學生一起看電影、玩殺人遊戲、唱K,「在KTV裡很放松,你一開門,不會,哦,這是老板,不會的,就是一群學生在玩。」李碩說。

清華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俞立是顏寧的好朋友,兩人常常互相抬杠。在他看來,顏寧不僅有「孩子氣」的一面,還有「特別rude、半點毫不留情」的一面。有時兩人在電話裡大吵起來,顏寧會「啪」把電話掛瞭,但沒過兩天又能和好。在一次去滑雪的路上,顏寧直接批評俞立當時的研究目標「有什麼瞭不起」,「如果你一直做這個,我肯定看不起你的science。」那次對話讓俞立不太高興,但他瞭解顏寧的出發點,「話很難聽,很刺人,但是that is fact,她就在逼著我想,我真正研究的是什麼東西。」

一位已經退休的自然科學基金委的領導曾說,「顏寧這個人非常非常的直,她不會因為你是大專傢,在指出你漏洞的時候就很委婉,也會非常直接指出來……她在科學問題上對誰都會這樣。」

「有些人會覺得有點手足無措,因為顏寧當著面可能就把一個比較潛在令人難堪的事情說出來。」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祁海也是顏寧、俞立的好朋友,他說,「但是在朋友之間或者是大傢開玩笑的時候就說,哎呀,反正這是顏寧嘛。」

顏寧沒把陌生人的評價太放在心上,「我可能是骨子裡比較瀟灑的那種(人)……我小時候還挺在意周圍人的評價,但慢慢意識到,沒有人會把不是那麼親近的人特別放在心上……我就覺得當你比較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你就沒必要去在乎別人對你的評價。」

在祁海看來,極有個性的顏寧代表瞭一類科學傢的氣質,「她在一定意義上說代表瞭一種中國的科學傢可能過去尤其沒有的多樣性,因為有她,那麼這一群人就變得更豐富瞭,而不是說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清一色的,肯定不是看《新聞聯播》……相當於你看出去有一片風景,然後這裡頭它總得有它那個亮點,那顏寧肯定是這麼多在我周圍的科學傢裡頭一個亮點瞭,她就會讓你周圍的生活變得很有意思。我覺得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挺有意思。」

顏寧(左)與閨蜜李一諾

it would be a shame

2016年5月2日,一篇發表在國際頂級期刊《自然-生物技術》的論文引發瞭國內學術界和媒體圈的爆炸性關註。這篇論文的通訊作者韓春雨來自設備、經費和科研人員都十分有限的河北科技大學,但他報告的這一新的基因編輯技術NgAgo可媲美由美國科學傢掌握的有「基因魔剪」之稱的CRISPR技術,被國內部分媒體稱為「諾獎級」的科研成果。在論文剛發表的兩個月裡,平均每天就有66篇相關的中文新聞報道產生——有人將韓春雨與同樣沒有海外留學背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本土科學傢屠呦呦做類比,「在這樣草根的地方做出瞭大科研,這其實才是中國特色。」

當幾乎整個國傢都沉浸在為擁有這樣勵志的本土科學傢而生發的激動情緒之中,論文發表17天後,顏寧發瞭一條微博——「這個研究如果所有數據solid,前景巨大,好極瞭」。但她同時寫道,「不屬於創新型研究,是跟風型,沒必要神話,原創在2014年」——成為這一熱潮中第一個公開表示對韓春雨的研究成果持觀望態度的科學傢。

這樣的言論讓顏寧在當時一邊倒的輿論中飽受攻擊。「如何看待顏寧對韓春雨研究成果的評價?」曾一度是知乎生物板塊的熱門問題。不少網友認為顏寧故意詆毀韓春雨,做不出真正的創新型研究而「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甚至有人還上升到人身攻擊。一位網友在顏寧的微博下留言:「就樓主的身份而言,這麼說話無論內心真實想法如何,都會被認為在酸老韓。因為樓主你要意識到現在在大傢眼中早就不是青年科學傢的代表瞭,而是有名氣的大牛瞭。」

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條留言準確地指出瞭一點,此時38歲的顏寧雖然年輕,但成就斐然。從一年前開始,她陸續收到瞭好幾所國外知名大學的聘請,其中不僅有讓她當系主任、研究所所長等條件極好的offer,還包括顏寧最後答應的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首位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一職。而這些邀約恰恰讓她感到自己的角色正在發生轉變,「當時我就把我自己的位置放得不太一樣瞭,我在心裡面就已經覺得我可能比較senior瞭,突然間覺得我不再把自己當小孩一樣,隻是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覺得我有些時候是需要有些責任的。」

在沒有預估後果的情況下,顏寧一時興起發瞭那條微博,「我確實有點想降溫。我其實真的不是針對韓春雨這個人,我就覺得這件事演變得太瘋狂瞭,哪像是學術界的做派啊。我覺得學界要有一個balance,就是說至少要有個平衡的聲音,不能說所有人都去狂熱對吧。」

在清華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楊茂軍看來,顏寧對韓春雨這件事的表態令他敬佩,「她特別正直,有啥說啥。我們也知道,但是我們就不說,懶得說,或者是壓根兒就不想說這個事,也不想得罪這個人。她就敢幹。」

好友祁海和俞立在韓春雨事件開始發酵時在私下裡也持觀望態度,但顏寧和他們的區別是她選擇瞭一個更公開的方式發表意見,祁海說,「同樣的話,你拿個喇叭在大街上喊,說這如果是真的,語境就不一樣,傳達的意思就不一樣。」

祁海在電話裡告訴《人物》,「跟她熟悉的人會覺得顏寧的出發點實際是很單純的,有很多時候我覺得這也是比她有城府的人admire她的一點。假設我有這種urge想要出來說,我可能會采取的方式是寫一篇特別長的文章,把所有的可能都給它cover上,我才會覺得心安理得,就是這裡頭有他錯的可能性,但是也有他對的可能性,這樣誰都不得罪,就是左右逢源,在科學上也是站得住腳的。但這很累,所以我從來就很少說。」

幹脆直接地發聲是顏寧一貫的作風。從2015年起,她開始在多個公開場合裡為女性科學傢發聲,參加女性科學傢論壇,舉辦學術論壇時會特別邀請優秀的女性科學傢。在一次學院面試博士生的現場,一位男老師提問一位女生將來如何平衡傢庭和科研,顏寧當即打斷瞭談話,指出這是一個有性別歧視的問題,同時質問那位男同事「為何面試一整天都沒問過男生如何平衡傢庭和工作」。她在博客上寫道,「女性憑什麼既要做賢妻良母,又要做先進工作者?社會不能既鼓勵女孩子們自尊自強自立,又要求她們兩手都要抓,給她們比男性更多的傢庭負擔,這對女性不公平!」

2016年5月,在錄制央視節目《開講啦》時,顏寧又一次為女性科學傢發聲,希望女孩子們勇敢地遵從自己的內心做出自己的職業選擇,而不是屈從於傢庭和社會的壓力。節目播出後,顏寧的微博粉絲數從幾千一下漲到如今的幾十萬,原本把發微博當做「休閑放松」的顏寧不得不審慎地發言。顏寧承認,自己站出來為女科學傢發聲需要勇氣,「因為這意味著你自己的一些私人空間被侵占,這實際上是某種程度的犧牲。」

同年6月,顏寧受邀成為權威科學類微信公號「賽先生」的輪值主編之一。在輪值期間,她推出瞭「女科學傢去哪兒瞭」專欄,為大眾介紹一批優秀的女科學傢。

幾乎在顏寧成為「賽先生」主編的同時,5月26日起,開始不斷有人提出無法重復韓春雨的實驗。這期間,韓春雨被任命為河北省科協副主席,被評為最美教師,河北發改委批復投資2.24億元在河北科技大學建設基因編輯技術研究中心。10月,13位中國生物學傢聯名在媒體上公開發聲,表示無法重復該實驗結果,呼籲有關部門啟動學術調查。而在顏寧任輪值主編的半年內,「賽先生」接連發佈瞭9篇實時跟蹤韓春雨事件最新進展的文章。

面對學術道德這件事,李碩覺得他的導師顏寧「眼睛是不容沙子的」,「在韓春雨這個事件上來講,她可能更多的是覺得皇帝的新裝,大傢都不願意去說他,你好我好大傢好。那長此以往下去,中國這個學界就是有問題的瞭。」

2017年8月3日,《自然-生物技術》發表瞭一篇社論,稱韓春雨及其團隊主動撤回瞭這篇至今沒有實驗室獨立重復出實驗結果的論文。

時隔近兩年,顏寧坐在她的辦公室裡談及韓春雨事件,言語間依然流露出遺憾。「我並沒有在公共場合說(韓春雨)造假,隻是如實報道別人重復不出來,這是一個客觀陳述……在尚沒有人可以重復的情況下,你如果貿然就大把投錢進去,那這對中國學術界的負面影響簡直不堪設想。這意味著大傢以後都可以鋌而走險,就是我先想辦法發出來,是對是錯是真是假後面再怎麼樣都沒關系瞭,你不覺得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嗎?……這件事情你說對我自己有什麼好處嗎?會影響到我嗎?事實上跟我個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是我覺得這件事如果處理得當,對於中國的學術道德建設或者說學術風氣凈化,本來可以成為一次很好的契機。至少我覺得如果不管這件事情,置若罔聞的話,it would be a shame。」

天真

在2月小年這一天下午,《人物》記者再一次見到顏寧。她穿著藍色帽衫、淺藍色牛仔褲,還有那雙在拍攝間隙也穿過的藍色一腳蹬。早上她剛從澳大利亞飛回北京,行李箱直接被拉到位於清華大學醫學科學樓的辦公室裡。從上午11點起,顏寧在會議室裡和實驗室成員開會開到下午3點,中途叫瞭外賣和大傢一塊在會議桌上邊吃邊聊。原本以為早該筋疲力盡的顏寧在接下來的2個半小時采訪裡依然表現得精神頭十足,甚至語調還變得越來越歡快起來。

「顏老師仍然是一個少女的感覺。」在顏寧實驗室待瞭7年的潘孝敬說,顏寧走路向來都是哼著歌的,這麼多年來唯一的變化隻是「歌曲不一樣瞭」。「如果你吃瞭一個什麼好吃的東西推薦給她,她吃瞭也覺得好吃的話,就會很開心,什麼肉夾饃就這種東西,就可以把她的幸福感,感覺像瞬間提升瞭一樣。」

李一諾和顏寧相識22年,她感到顏寧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簡單純粹的小女孩形象。「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我覺得她一直是一個內在很光明的人,她不大受外界這些東西的幹擾,她一直是有一套自己的東西……她很pure啊,從一定程度上來講,我覺得這也是她制勝的這個法寶吧,她其實一直是相對比較清靈靈的這麼一個人。」

「她這種天真吧,天真是一種生產力,有這種天真是挺瞭不起的。」李一諾想起學者劉瑜說過的一句話,「『大學的作用就應該讓人回歸天真。』講得挺對的,我覺得就是現在咱們大傢都太實用瞭是吧?咱們都烏煙瘴氣的,就是其實這種天真是挺難得。」

在這次采訪中途,顏寧接到瞭來自父親的電話。電話的另一頭,父親催她早點回傢吃小年夜飯,顏寧用山東方言柔軟地回應著。「我可愛撒嬌瞭,但那是對我爸媽撒嬌」——在一場女性科學傢論壇上,顏寧這樣回答一位男生所提的「女科學傢會不會像一般的女生那樣撒嬌」的問題。

毫無疑問,能讓顏寧在40歲依然保持天真和少女感,貢獻最大的便是她的父母。顏寧已經畢業的博士生郝琦說,「他們不強迫顏老師結婚,顏老師生活上的事兒統統都不用想,比如說有很多生活上浪費的事兒——做飯啊,這個很典型的吧?或者是人情之類的,父母都能幫她搞定。所以顏老師想放多長時間在工作上就放多長時間,就不受世俗的幹擾。」

在李碩的描述中,顏寧與父親的個性相像。父親以前在工廠的小車班開小轎車,不管是哪個領導,他沒看到廠裡批的條子就不給出車。「你是給我拿酒也好,拿煙也好,我就是不給你出車,因為我的工作就是管好這幾輛車,給公傢省油。」

在父母的嚴格管教下,顏寧從小不能說臟話,不小心說一句就會被批評半天,也不能去朋友傢多玩一小時,「他們保護欲過強,生怕(我)出什麼問題。」在父母的保護之中,顏寧覺得自己的心理狀態沒怎麼變過,「我在傢裡始終被寵著,就像我媽一見我,你都想象不到。微信說,哎,寶貝兒,這樣子。我那天就突然間笑起來瞭,我說怪不得我長不大,整天被人在這種狀態裡面,你不可能把自己當大人。」

如今剛過30歲的潘孝敬羨慕顏寧的少女感,「跟她在一起對比的時候,會覺得她是個小孩,而我真的是年紀好大。」幾年前就已經結婚的潘孝敬覺得自己失去瞭為一些事情歡欣雀躍的感覺,她擔心著未來將面臨的照顧傢庭、孩子的部分任務會讓自己在科研上分心。

當顏寧告訴父母決定不結婚時,父親沒在乎,「覺得誰都配不上他女兒」。母親起初有點擔心,「哎呀,你將來孤獨怎麼辦啊?」但她後來發現女兒整天忙忙叨叨的,跟學生在一起很開心。顏寧回憶起當時的對話,「我說像我這麼隨心所欲的人,怎麼可能讓我陷入一種悲觀的狀態。我媽她就想瞭想,覺得我真的是這種狀態,所以就接受瞭。」顏寧特別感激有這樣開明的父母,「他們很尊重我是否真的開心,是否真的是舒服的狀態。」

天真還來自校園這座象牙塔。無論是求學還是工作,她一直生活在傢和校園的兩點一線之間。在清華園裡,其中有10年她生活在如同張開雙翼的磚紅色醫學科學樓裡。從西流到北的萬泉河與醫學科學樓相鄰,河岸兩邊是依依垂柳。「在清華我很少去市裡面,(去一次)我都說我們要進城瞭。」

在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顏寧很慶幸有一幫很好玩的朋友,讓自己的校園生活如此愉快。俞立是這群人裡的「生活委員」,「有什麼好玩兒的他帶著我們幾個人去玩兒,有時候是去參觀個什麼藝術展,知道哪兒有個什麼新的小酒吧啊……還會組織滑雪。」

在科研上,這幫朋友對她的欣賞也讓她感到「傲嬌」。俞立說,「有很多東西都是,你有一兩個朋友,你永遠不會懷疑他們跟你講這個話的intention,而且你也不需要政治正確。所以科研上的品位啊這些東西慢慢地就會提高,我覺得跟顏寧在一起,這方面我收獲比較大。」

祁海也慶幸身邊能有顏寧這樣在科研中追求極致的同事,「你旁邊的人對你總是一種督促和鞭策。」他還記得2016年和顏寧在醫學科學樓樓前廣場的座椅上進行過一次關於課題的交談,「當時她是從一個獨孤求敗的角度來找這樣一個問題的出發點,她想要去檢驗她自己的邊界在什麼地方這種欲望,我覺得很瞭不起,對我產生瞭一種刺激。」顏寧當時說,「這種完全沒有路,但是又非常吸引人、你又感興趣的事情,你就just do it。」

「顏寧可能在所謂人情世故方面要稍微差一點,那因此這career裡邊有很多人在保護她,很多人還是替她擋瞭很多東西的,也讓她能夠就是比較任性地去做她的事。」李一諾說。但她並不認為顏寧不懂人情世故,顏寧喜歡的作傢阿耐的小說裡常常聚焦官場、職場、商場的紛爭,「其實她也挺懂的……她看明白瞭也就看明白瞭,但她用不上。」

純粹

剛去普林斯頓的這幾個月裡,顏寧進入瞭「放飛自我」的狀態,「想幹什麼事情幹到幾點算幾點」。在她獨自居住的公寓外,停車場旁邊有一塊大草坪,鹿和狐貍在那兒出沒。顏寧享受這裡的清凈。

和在中國被高度關註的環境不同,在普林斯頓,顏寧可以獲得更多專註和自由。「顏寧在國內還是有很多follow,任何事情都有好處和壞處,太關註的話就會影響人的自由度。美國在個人的那種自由發展,就是對科學上的追求不會有那麼多的寄望,像父母對孩子的寄望那樣,(中國)社會對顏寧有很多這樣的寄望。」楊薇說。她有時候會和顏寧互相發很長的微信,「你一個來,我一個去,一天兩天討論下去」地探討科研問題讓她覺得特別過癮。

在學術研究上,顏寧仍然表現出瞭天真的個性,她絕不會用一種世故的方式去遮掩自己的好勝心。她從小就習慣瞭年級第一,但本科剛到狀元雲集的清華就被震住瞭,「以為自己是棵蔥,才發現隻是個小蔥花」。第一學期在高數的期中考試上,她緊張得牙齒直打哆嗦,大腦一片空白,結果考瞭67分。「就這樣還能及格?我實力挺強的啊!」顏寧一下就輕松瞭,高數的期末考試總成績89分更強化瞭自信,「哦,清華不過如此!」

這樣的反轉一次又一次地在顏寧求學生涯出現。在普林斯頓讀博第一學期的一門課上,顏寧第一個被教授提問,問題來自教授上一節課發的一本五六十年代的經典論文集。顏寧當下就「傻瞭」,臉憋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同一個問題隨後被班裡另一個中國學生回答出來瞭。「可以想象我多自卑啊,然後從此就開始瞭我的不分晝夜地讀paper生涯。」顏寧每天隻睡6小時,睡前讀論文集,睡醒手上還拿著它,又接著讀。期中考試時,她在這門課上得瞭B-,能過及格線讓顏寧一下釋然瞭,「好像那種自信一下就回來瞭」。

第二年,顏寧加入瞭施一公教授的實驗室。此後的一年半時間被她總結為「暗無天日」,「我是做什麼,什麼做不出來。」而比她早幾個月進實驗室的另一個中國學生已經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細胞》上發瞭一篇論文。導師施一公常常在她面前表揚其他人,「你看他多麼細心啊,你看他做事多認真哪,你看他學得多踏實啊。」這讓她感到壓力很大,一下瘦瞭30斤。直到2003年1月11日——顏寧對這個日期記得尤其清楚,她把一個復雜的生化實驗做出來瞭,施一公一句「你終於會做實驗瞭」讓她又一次如釋重負。此後,她在做實驗時常常能想出一些「劍走偏鋒」但有成效的主意,參與討論時反應總比別人快,成為施一公的得意門生。

挫敗感再一次來臨時,顏寧已經通過博士答辯,還獲得瞭2005年度《科學》雜志和通用電氣醫療評選的北美地區「青年科學傢獎」。此前她因為做出可溶蛋白的結構第一次在《自然》雜志上發表瞭論文,覺得沒有做不出來的東西瞭,狀態「很狂妄」,決定去挑戰當時最難的膜蛋白結構。但她低估瞭這個課題的難度,每做一次實驗結果都是負的,她形容自己在那段時間就像「行屍走肉」。最嚴重時,她因為被接連失敗的實驗結果所打擊,連續14天沒有寫實驗記錄——每天寫實驗室記錄是實驗室的要求。等醒悟過來時,她直接在實驗記錄本上為這兩周寫上「depressing days」。但一年多後,顏寧就做出瞭實驗室的第一個膜蛋白結構。

和失敗交織在一起的成功讓顏寧一步步積累瞭信心,「不斷地(收獲)成就感是一個正反饋的過程……當你這個信心積累得越來越多的話,頭腦比較輕松,就敢於去想敢於去做一些決定,反而結果也還不錯。」

即便是在那些最艱苦的時刻也滿是犒賞,從科學之中,她感受到瞭純粹之美。在2015年底接受《人物》雜志采訪時,她曾講起在施一公實驗室時,還有兩位來自清華的師兄,當夜幕降臨,三個人就用小音箱放著中文老歌,就著旋律各自做各自的實驗,「那感覺可好瞭。」現在,更讓她感到愉悅的是「把人類的邊緣稍微擴一點點……科學也是一樣的,做的問題不論多小,它是something new」。

2007年,顏寧從普林斯頓回到清華,她確立下的幾個研究目標都是業內公認的硬骨頭。2014年,她率領的團隊在世界上首次解析瞭人源葡萄糖轉運蛋白GLUT1的三維晶體結構,這是其他實驗室做瞭20年都沒做出來的。憑借著這項被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佈萊恩·科比爾卡評價為「偉大的成就」的成果,顏寧於次年獲得瞭國際蛋白質學會青年科學傢獎和賽克勒國際生物物理獎。

在清華,顏寧實驗室沒有限定工作時間,但是,「她在實驗室起碼這個時間應該是14到16小時吧,這是不誇張的。」她已經畢業的學生殷平說。去年除夕,顏寧還在辦公室寫論文,直到下午四五點鐘父母打電話叫她回傢吃年夜飯她才回傢,飯一吃完就又回辦公室,把論文寫得差不多瞭才回傢過年。

她保持著穩定的作息——快到中午起床,洗漱之後5分鐘之內出門;出門前打電話給實驗樓的咖啡廳請做個中杯拿鐵,部分時候她就住在清華的公寓裡,十幾分鐘之後走到學院,「不涼不熱正好喝」;再請學生帶一份香辣牛肉粉,「開始愉快的一天」;下午快傍晚的時候,在學校裡轉轉,晃晃悠悠回傢吃飯;飯後和父母一起散步到實驗室,自個接著工作到半夜。

顏寧主動避開瞭科研以外的世俗幹擾。她把工資卡交給母親,她刷信用卡,母親來還款,「我也不知道我收入多少,我就不用操這個心。」她所在的生物科學領域有很多人選擇開制藥、生物科技等公司,但她不打算這麼做,「那就需要跟人打交道,而且好多是不可控的人,因為在學術界跟colleague打交道,更多是一種智力上的交流,沒那麼復雜的。但是現實中當你有利益關系,我就不太清楚瞭。」

她選擇主動躲開和物質生活緊密相連的事情,「我對於他們什麼今天股災瞭,明天經濟形勢怎麼樣瞭,完全無感,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不要把我們經費給掐瞭。」

顏寧的學生殷平在華中農業大學也擁有自己的實驗室。當他覺得實驗室快運轉不下去的時候,向顏寧尋求建議,在一次微信語音聊天中,顏寧鼓勵他,「你肯定能活下來。」隨即又告誡他要收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你應該埋頭苦幹,與其說,不如做。」如今殷平早已成功度過瞭實驗室的生存階段,他在電話裡告訴《人物》,「做科學傢第一要素肯定是pure science,如果沒有這個第一要素,都是什麼其他名和利,那就肯定不對。往往是pure science做得好的人,可能這些東西它也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unconventional

在普林斯頓,顏寧的實驗室已經進入「試運營」狀態。學生吳建平早在幾個月前就到普林斯頓協助籌備實驗室。「顏老師這邊事可多,寫文章,寫經費申請,這邊也有一些活動她得負責,還有實驗室的運行,指導指導學生。」他覺得為實驗室申請經費占據瞭顏寧很大一部分時間,而在清華顏寧幾乎不需要為申請經費消耗太多精力。

對一個擁有啟動資金的新實驗室,顏寧本可以不申請基金,但這一行為對她的重大意義在於,「體會一下那邊都是什麼樣的體制」。

在清華大學生命科學院院長(同時也是顏寧本科時期輔導員)王宏偉看來,顏寧出走普林斯頓的決定因為非常的「unconventional(不循規蹈矩)」而顯得她很勇敢。「從結構生物學來說的話,清華現在的這個條件和水平比普林斯頓要好很多。」這讓他回想起2007年顏寧從普林斯頓回清華的決定,同樣的unconventional。那時候中國的科研條件相比美國很差,一般在美國讀博士做博士後就會留在那裡找獨立教職。「她選瞭與眾不同的這麼一條路,我相信大多數人是不看好的,因為unconventional的路就沒有前例可循,那當然不知道這條路能不能走得通。」

她一直以一種非世俗的框架去思考未來的選擇。因為2013年底冷凍電鏡技術的突破性進展,顏寧原本準備做一輩子的課題鈉離子通道一下子就做瞭出來。太過輕易獲得的成功反而給她帶來瞭一種虛無感,「哎,簡直是把這個遊戲的樂趣全都給毀瞭,就好像劇透。」這個本應成為顏寧又一巔峰之作的課題,因為技術難度達不到她的預想水平,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撿瞭一個大便宜,天上掉餡餅」。

顏寧追求「反差爽」,「熬夜熬得不行瞭,然後把事做完去睡覺,覺得特別暢快淋漓,然後餓得半死的時候去吃東西,覺得特別香,就是感覺在deadline之前那一刻做完,哇,那個成就感,就是要摁到谷底,『啪』,那種反差帶給你的那種狂喜就特別爆棚。」

比起科學所能給她帶來的現實榮譽,顏寧更在乎自己的內心感受,「我一個特點就是我一直在追求與眾不同,就是說這種東西別人都可以做的時候,你就覺得好棒,那你玩兒吧。」

冷凍電鏡的發展改變瞭結構生物學的未來,顏寧曾對俞立開玩笑說,「10年以後我還是個結構生物學傢我肯定看不起自己。」選擇普林斯頓,顏寧更看重它方便的多學科交流,有利於她在結構生物學以外尋找新的課題。她可以跟不同學科的科學傢合作課題,實驗室還可以招收其他系的學生。她招的第一個研究生來自化學系,第一個博士後是物理加上材料科學背景。吳建平說,「大傢的思維方式,一些擅長的東西也都不一樣,相互在一起的話可能會融合產生一些新的idea。」

在俞立看來,顏寧現在唯一的敵人就是她的好勝心。「她以前每年發若幹篇CNS,如果不發呢,她會覺得她的驕傲會被打擊。但是如果你要開始做這個開拓的工作,你要做好幾年準備你幾年實驗室不出什麼東西,大傢覺得顏寧怎麼突然不出東西瞭,她是要承受這個。還有陷入跟別人競爭的時候,就是說隻是為瞭競爭我也要把這個東西做出來,如果你要開始做這些完全不一樣的,就盡量甩掉一些東西,但是如果好勝心太強瞭,就什麼都不想舍。」

坐在墻上掛著各種榮譽證書的辦公室裡,顏寧對《人物》記者進行瞭自我剖析,「我2015年就開始念叨(突破)這件事,我到瞭2018年還沒有動靜,不覺得這就很奇怪嗎,也不能說我沒有學 something new,我一直在學電鏡,把之前我認為不可能做的東西都再做出來,所以說我一直很忙忙叨叨,時間就過去瞭……時間花在哪裡是看得見的,就是說你做的這些事情它都在take你的精力,take你的時間,所以說別人可以看你做東西很炫,你又發瞭Nature、Science,但你回頭看,忽然覺得我為什麼把時間花在那上面?」

對於顏寧來說,真正的成果絕不能僅以論文的質量和數量作為標準——「我很恐懼就是怕等到真的說我的career終結的時候,回頭看說,我當年為什麼不……最怕就是曾經有個什麼擺在我面前,可是我沒有珍惜。不覺得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嗎?那為什麼沒有珍惜,可能是因為我當時的短視或者因為我一時的貪婪吧。」

如今再回到普林斯頓,顏寧一邊繼續做之前課題,一邊試圖追尋真正吸引她的問題,即便有些問題在別人看來可能不重要,「但我覺得重要就夠瞭,這是做科研的態度。」

至今,顏寧還有一個讓她著迷的終極問題:生命和非生命的邊界在哪裡呢?「結構生物學其實處於一個邊界,處於生物與化學和物理的邊界,所以我覺得很多時候做結構的人特別喜歡去思考這種所謂生命的意義……就會很神奇地就說怎麼這麼一個一個你分離出來那種分子,它是沒有生命的,但組合在一起,它就能夠有機地去利用這個能量,然後去展開各種活動,why?」

類似的問題在顏寧童年時一直存在。在北京大興的一棟四層樓房裡,夜裡她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陷入遐想:宇宙外面是個什麼樣子?宇宙是無窮的,什麼叫作無窮?宇宙到底有沒有邊?

在采訪中,顏寧從記者帶來的一份文件裡翻到她剛去普林斯頓讀博時寫的穿越小說——讀本科一年級、天體物理專業的李白穿越到瞭唐朝,成瞭歷史上語出驚人的詩仙李白——顏寧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激動,「啊,這是我的小說!」這一刻,這個在科研中保持純粹、追求最本質目標的科學傢顏寧與那個天真爛漫、從小喜歡遐想的小女孩有瞭奇妙的重合。她開心地向記者講起小說裡關於有與無的起源問題、偶然與必然的存在問題的玄妙,「你不覺得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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