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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劇《無證之罪》的熱播,捧紅瞭穿著破棉襖的邋遢殺手李豐田。
這是一個按照網絡流行語 " 人狠話不多 " 塑造出來的角色。整部劇下來,臺詞沒有幾句,沉默如藏獒,攻擊也如藏獒,隻要出手,對手輕則被咬掉耳朵,重則直接喪命。在無數令尋常人膽戰心驚的血腥暴力場合裡,他看上去無知無覺,似乎從不瞭解疼痛與恐懼為何物,堪稱東北版的 Anton Chigurh。
說李豐田像 Anton,倒也不完全,他倆的區別在於,《老無所依》中的 Anton 是真正的職業殺手,殺人是在完成本職工作,而李豐田不是。李豐田的本職工作是火葬場的燒爐工,兼職替黑社會組織收債,殺人隻是完成工作的一種手段,核心目的,是要借助因能夠殺人而產生的威懾力,把該收的賬收回來。
可這樣看,空有狠勁但缺乏尺度的李豐田,算不上一個合格的收債人。
他向律師老金討債,對方還不起,就把人殺瞭,而且還把屍體連同老金的越野車一起燒掉瞭——雖說老金的車已經跑瞭三十多萬公裡,但多少還是能賣出幾斤廢鐵,李豐田不僅對此毫不在意,更嚴重的是,他並不考慮對方死瞭,債將無處可要的後果。而委托李豐田收債的黑社會頭目,也從來沒有因這個問題追究過李豐田的責任。這樣看來,他們好像都是為瞭營造東北地區的恐怖氣氛以及給刑警隊找活兒幹才走上犯罪道路的,劇本邏輯似乎略顯離奇。不過鑒於該劇確實勾起瞭上世紀東北地區被黑社會支配的恐懼,個中細節和黑社會的思維邏輯,顯然就不是瑟瑟發抖的觀眾們願意去瞭解的瞭。
走出虛構世界,現實中的催債人其實遠沒有李豐田狠辣,並非不能,而是不必。這是門規模巨大且合法的生意,和其它生意一樣,一單做不成還有另一單,誰都沒必要舍命相搏。如果非要在虛構與現實之間尋找共通之處,恐怕,隻剩下重壓之下,催債人都有種異乎尋常的堅忍執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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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個因收債出名的安徽人張大彪。一見債主,他和團隊就亮出獨門武器:艾滋病確診單。在 " 談艾色變 " 的欠發達地區,這招往往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奇效,甚至不需要近身,隻要張大彪的手往債主的車上一搭,車裡的人就吱哇亂叫,通常不出兩天就會乖乖付錢。因為出師必捷,張大彪及其團隊的收費也高於行業標準,每人每天有 700 元的工資,欠款總額的 30% 都是勞務費。
但張大彪的艾滋病不是假的,他的團隊也不是。畸形的輝煌背後,是安徽亳州的部分鄉村,大量村民曾因賣血而感染艾滋病的悲慘歷史,身體虛弱又別無所長的他們,需要靠這份收入延續生命。或許是因為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在自己的行業裡所向披靡,可每一個都是底層殘酷物語的樣本。
東北人老伍也擅長收債。老伍的青年時代分兩段,前半段,是街面上最不好惹的幾個混混之一,挨過槍子兒,劫後餘生之後就成瞭傳說,在人均工資一兩百塊的年代,他靠收保護費成瞭街坊裡第一個萬元戶;後半段,老伍因為東北打黑進瞭局子,五年之後出來,日月換新顏,過去的一套行不通瞭,別人介紹的小打小鬧的工作,在見過大錢的老伍面前入不瞭眼,於是就走上瞭替人收債的道路。
老伍收債有自己的風格,先正式登門討要一回,如若不給,就像影子一樣跟著對方,算是先禮後兵。這個過程中,任憑對方召集人手來打,或是提著菜刀來趕,見過世面的老伍從沒慫過,隻不過,老伍不再出手瞭。他深知,打仗沒用,因為時代已經變瞭。
攻心,是張大彪和老伍這種民間收債人的工作秘方。經驗證明,李豐田式的死亡威脅並不容易讓欠債人崩潰,反而有時會激起對方的求生意識和討債人拼命,例如轟動一時的蘇銀霞案,混混們把蘇銀霞於歡母子困在工廠內,限制人身自由,侮辱毆打,最終於歡奮起,刺傷四人,一人死亡,於歡一審被判無期。這種多輸結果,是任何一方都不想看到的,無論結果誰輸誰贏,事情都會從一件事變成好幾件事,灰色產業最擔心的事件之一就是節外生枝。
所以,把李豐田式的角色放到現實世界中,他不是 " 因工殉職 " 就得亡命天涯,隻有張大彪和老伍這樣擅長在法律底線之上制造麻煩的職業化人才,才能做到細水長流。
3
與張大彪老伍們的江湖相對,另外一些人是持證上崗,比如大周。
大周本科畢業,學的是人力資源管理。在工作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面試的企業管理咨詢公司主業是替銀行催收逾期欠款,同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分配到風險控制部門。直到第一次上門催收,他與一身黑衣的同事們擠在一輛車裡,恍惚間覺得自己有瞭古惑仔的氣質,才明白領導看重的不是學歷,而是自己 180 × 180 的體格。
當然,因為大周所在的公司有相應資質,暴力催收被明令禁止,所以大周的體格從來就沒有真正派上過用場,隻能唬一唬君子,唬不瞭真流氓。
相比於出外勤,這些有資質的催收公司,更擅長靠打電話來完成工作。無論對方的借口有多離譜,電話催收員都有一套完善的話術應對方案,既能讓當事人感到壓力,又不會觸犯 " 禁止威脅恐嚇 " 的規定。如果還不還款,他們會聯系借款人的親友,這未必會撕破當事人的社會關系,但相當於拿手槍頂著面子與尊嚴的太陽穴,再不合作,就要撕票瞭。
而他們能做的極限也基本就到這裡。如果一個人連面子都不在乎,通常就意味著,這筆錢大概率要不回來瞭。
做電話催收的催收員大多待遇不菲,很大原因,來自於一年要打上萬通電話的工作量,以及在被對方辱罵時也不能回罵的負能量累積。無論遭遇任何情況,他們都被要求職業化的理智,與對方強調利害關系,最終達成目標,這種 " 他強由他強,明月照大江 " 的心理素質非常人所有,因此,這個行業也很少見到資歷深厚的老員工,大多都是透支一段,快速抽離。
社會壓力是催收員難以堅持的另一個原因。如果說金錢具有能夠讓人產生畸變的力量,收債人應該是最一線的見證者。他們接觸的對象形形色色,有開公司的老板,也有經濟拮據的農婦,有沖動消費的大學生,也有借錢吸毒賭博的迷途者,所有人光鮮的時候都見不到他們,但一旦落魄,他們就會準時出現,充當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種形象,使他們往往被冠以臟心爛肺唯利是圖的帽子,彷如《威尼斯商人》中奸商夏洛克的化身,似乎從不會感到悲憫,因此,對他們的攻訐也就顯得不留情面。
很少有人理解,他們隻不過是鏈條化社會中的一個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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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力量與 " 奉旨收債 ",一暗一明,組成瞭看透催收行業的兩條線索,而現階段的行情是,爛賬太多,收債人不夠用,資本在湧入,人才也在湧入,這項灰產一如既往地蓬勃。
民間收債人的數目無從統計瞭,但,和大周一樣有資質的催收人員,全國差不多隻有三十萬人,類似的公司隻有四千多傢。經濟越發達的地區,合法收債公司就越多,北京現在差不多有兩百多傢收債公司,上海廣州緊隨其後,而在新疆和西藏,合法收債公司的數量還停留在個位數。
可是,就這三十多萬人,肩負著相當於 GDP 總量 20% 的巨款。
銀監會此前發佈過一個數據,截至 2016 年末,銀行業金融機構的不良貸款餘額是 2.2 萬億,而這一年中國的年度 GDP 總量是 11 萬億。這筆巨款的追討,銀行幾乎都需要外包給第三方收債公司來完成。差點登陸新三板的收債公司——諾銀華估計,僅信用卡相關的外包收債業務,市場容量就高達 65 億元,於是,美資的 CBC 進來瞭,港資的高柏進來瞭,臺資的基準也進來瞭,大傢操著不同的口音,內心卻有同一個呼號:收債。
從這個角度看,社會對催收行業的普遍誤解,或許反而是一部分資本力量願意看到的,因為隻有用偏見鑄就的壁壘和護城河才最難攻破,當人們對這個行業避尤不及時,悶聲發大財的溫床才真正安穩。
而這與普遍希望獲得公平對待的一線從業者的想法,恰好相反。
文 / 默爾索,微信公眾號「默爾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