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對一個亡者的交代

01-28

作者:盧泓言

上面這張照片應該很少人見過,攝於 2006 年北京一傢川菜館。

在那之前,這幾個二十四歲上下的年輕人並不相互認識,因為同作為《生於 80 年代》的主角走到一起。這篇報道提出,伴隨計算機和互聯網長大的 "80 後 " 善於打破常規,他們可能將要接管世界。這個概念迅速被引爆。他們當時決定接受央視的邀請去做節目。在連續四檔央視欄目報道之後,80 後創業和這幾個人成瞭全社會的熱點,前後幾百傢媒體要求采訪,他們一夜之間從默默無聞的創業者變成被社會追捧的偶像,密集的曝光和佈道,各種機會和壓力,以及藏在這些東西背後的陷阱。他們被甩進瞭風暴眼。

我是那個寫文章、造概念、組飯局、幫央視代話的記者。12 年前滿心的豪邁,自認為幫這幾個打破常規的年輕人助推進瞭快車道,點亮瞭一代人。但隨後有兩個人發生不祥的變故,我開始有所反思,當初的豪邁,不過是無知者無畏罷瞭。直到整 12 年後的今天茅侃侃自殺離世,才徹底從夢中驚醒。把時間拉的足夠長,很多功業會顯得荒唐,很多驕傲會變成惶恐。

原本以為少有人還會記得當年那個記者。卻未料到,很多人把茅侃侃的消息發給我,其中一個是《誰殺死瞭茅侃侃》。有個從未謀面的讀者竟然一點不客氣的留言說:" 或許你就是那個給侃侃打開潘多拉魔盒的罪過之人 "……

因緣果報,半點不虛。事情過去瞭再久,當初見證的人一定未曾忘記。有些事,如果我不說,恐怕沒有人會說出來。那我就說出來。對過去的茅侃侃,對正在路上的茅侃侃們,是個交代。

假設沒有《生於 80 年代》這篇文章和央視的跟進,茅侃侃很可能不會有那麼多的一連串的因緣和經歷,很可能不會有他應付不來的巨大期望和壓力,多年的失眠和抑鬱,也可能不會遇到萬傢文化最後這一劫。有的人本可以在小河裡平常度日,是外力把他們推進瞭波浪滔天的海洋。

我幹的事是從 0 到 1,造概念,攢人頭,貼標簽,央視幹的事是從 1 到 100,徹底引爆流行。茅侃侃自己是內因,媒體是外緣,缺一不可。當年一起做報道的老同事剛才跟我說,我們隻是做份內事,然後聽天命,後面的事預測不瞭,也控制不瞭。但真的是這樣嗎?我反思當年起心動念的蛛絲馬跡,真的不完全是。

這裡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周鴻禕。周鴻禕是戴志康的投資人,寫《生於 80 年代》時我去采訪他,他直截瞭當的說:" 你不要捧殺他們 "。他的意思大概是,這幾個 20 出頭年輕人根基未穩,還不是足夠強,需要坐冷板凳苦練內功的時候,卻被媒體貼上標簽扮成偶像接受膜拜,他們的心理和實力承受不瞭那個光環和壓力,捧之即是殺之。

實在說,那時我畢業幹記者兩年多,沒什麼社會經歷,沒創過業,也沒有體會過身處聚光燈下的感受,真的理解不瞭周鴻禕的用心。這句話成瞭耳旁風,沒放心上。直到後來沒多久,《生於 80 年代》裡的其中一位惹上瞭官司,一位被迫從公司出走,戴志康和李想也遇到很大的困難,我才開始有所領悟。

如果周鴻禕當時沒提醒,那後面發生的事我會輕松很多。但周鴻禕確實提醒瞭,每每想到這句話,我必定隱隱作痛。年輕人,愣頭青,下手不知輕重,拔苗助長,隻顧眼前事,我的處境大概如此。2009 年我寫瞭《遲到的 80 後》,2014 年寫瞭《且慢捧殺 90 後》,強調無論是哪一代人,都擺脫不瞭時間重力,逃避不瞭漫長、艱難、沉悶無趣的一級一級的人生積累,不可能憑一樣絕命武器一步登天,算是對《生於 80 年代》所犯過失的全面糾正,也算是補償內疚。那是後話。

前天我問茅侃侃的一個好朋友,茅侃侃如何會自殺?他是這麼回我的:

" 侃侃多次創業的背後都是有大老板或大股東,這種結構註定瞭會有些責權利不清的問題。他做 CEO 要對下負全責,但實際架構裡他又不是大老板,常常弄成夾心餅幹的狀態。

侃侃又是個情種,好不容易認認真真想做一次事,關乎到員工的情怎麼面對,關乎到別人怎麼看,關乎到欠的工資怎麼發,放不下就容易被拖垮。放不下的名利和情面,最後用這種方式放下瞭,真是很悲壯。其實名利和情面這些東西的拿起放下,真是每個人累生累世的修行。

媒體給瞭他名,他拿起之時,就要學會能放下,從而才能再拿起。但他竟然用自殺這種方式去學習,用生命去學肯定能學會,就是太悲壯。他失敗幾次,他說自己不適合創業,卻還是要幹創業這件苦事,因為他沒有尋常的路可以走,他過不瞭循規蹈矩的日子。這是他的性,也是他要修煉的功課。

各種各樣的問題源自各種各樣的自身局限。終歸,人要抱著修行的心態來過活。還是《大學》說的靠譜,人以修身為本,才有可能齊傢治國。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從這上面學會教訓。這是侃侃用生命告訴我們的東西。"

沒有內邪,引不來外邪。外因隻能通過內因起作用。同樣是經歷風暴眼,李想的創業經過波折最終上瞭市,戴志康的公司賣給瞭騰訊,也有投資的公司上市,高燃在低谷之後也逐漸安身立命,他們都還有廣闊的生命。隻有茅侃侃自己才能對所有遭遇負責。但我想說的是,如果作為媒體因此把責任推得一幹二凈,絕對不行。

《生於 80 年代》這個題目,出生於一次偶然的采訪。2006 年一個老領導介紹我去跟一個創業者聊天,第一次見到瞭 25 歲的戴志康,我眼前一亮。他有著跟年紀完全不相稱的老練和深刻。之前我覺得 80 後都是小孩子,但戴志康顯然比我見過的大部分 70 後 60 後創業者更強。於是我對 80 後這一代人有瞭好奇,想找找有沒有跟戴志康一樣強的人。然後見到瞭李想,我確信這又是一個很紮實的極有後勁的 80 後。於是,戴志康和李想兩個人,讓我有瞭沖動要做一個 "80 後 " 的標簽。

接下來做的事,是去找更多的戴志康和李想,把 "80 後 " 這個標簽做實。但這是非常微妙而危險的一步,一步之遙,天淵之別。之前,我是為戴志康和李想而振奮,我想把他們推出來,讓社會看到一股新力量,這是利他的動機。但在此以後,我是為自己這個 "80 後 " 的提法而振奮,我想把這個標簽打響,這是我的發現,這已經是一個利己的動機。動機一變,做看似同樣的事也有瞭不同的內涵。

但實在說,12 年前的我,根本體會不到這心念的細微變化,根本不知道自己無意間步入險境。是很多年後,接觸到佛法裡 " 我執 " 的概念,才能把當年的心念的變化及其本質梳理清楚。當時,"80 後 " 的標簽成瞭 " 我執 " 的工具,為瞭完成這一個內心的執念,我會有意無意的裝扮哪怕是不恰當的人和事。接下來,我找到瞭更多的 80 後創業者,其中一個是茅侃侃。

茅侃侃在《生於 80 年代》裡的五個主角裡,是最年輕的也是根基相對最薄弱的一個。其他人有瞭不錯的產品、業務、用戶、甚至是利潤,茅侃侃的設想還沒有完全落地。我們當時把茅侃侃放到最後一位,給他的定義是 " 混世魔娃 ",不算是一個太積極的評價。這已經可以說明一些問題:我們認為茅侃侃足夠的沖破常規,卻也不夠成熟,還是大男生,所以對他留有餘地。但問題是,既然不夠成熟,留有餘地,為什麼不把他拿掉?說輕一點,這是考慮不周,心存僥幸。說重一點,這是為瞭一個概念有足夠的標本,綁他上瞭戰車。

這個文章在雜志內部走完流程,並沒有人提出有力的質疑,可能有一點我們從一開始就有默契:單憑一兩個人,隻是相對優秀的創業者,沒資格登上中國企業傢雜志的封面,後來也不可能被央視連番看中,隻有靠 "80 後 " 的時代力量,於是需要一群人。

實在說,12 年前的我絕對沒有今天做事的瞻前顧後,無意為之,還覺得自己是對他的善意幫助。我也沒有預料到後來的風暴眼。一個根基未穩的大男生在這場風暴裡會經受多少考驗?當年我完全沒有概念。我的領導,以及央視的人,所有追捧這幾個 80 後的媒體人,他們也沒有顧及到。我塑造的產品裡的一點瑕疵,最後被整個體系無限的放大。茅侃侃被貼上瞭 "80 後 " 的標簽,就沒有人再去認真審視他的實力,無節制的給他虛幻的榮譽。一個更冷的事實是,似乎茅侃侃身邊也沒有長輩朋友看透以及改變這一點。

剛做記者時,老板給我們傳授經驗,貼標簽是一個能事半功倍的技巧。你說一個人虛偽,你也可以說他是嶽不群,後者的感染力和傳播是前者的十倍。虛偽隻是一個形容詞,嶽不群是一個標簽。很多年後,我給年輕記者上課,也說,高手就是善於給人貼標簽,讓他怎麼也撕不下來,永遠貼在臉上。今天我想說的是,貼標簽可能是媒體最惡劣的手法之一。貼標簽也是常人最容易犯下的思維錯誤。每個人和每件事都是獨立和獨特的。貼標簽本質是偷懶,心力和腦力不足,不願去看見實相。

為賦新詞強說愁,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媒體人的病,也是媒體人的命。做一天的媒體,就要跟這種病態和宿命做一天的搏鬥。這是媒體人真正的功課。

茅侃侃本不應該,或者本來可能不出現在 12 年前《生於 80 年代》的主角裡。那也許將很大的改變他之後的經歷甚至是命運。他可能可以更加平心靜氣的從容的成長一段更長的時間。

媒體是照明燈,也是殺人器。最詭譎之處在於,恰恰是當媒體表面上為人照明的時候,本質上,暗地裡,卻是殺人於無形。

微博和微信帶來自媒體泛濫的今天," 邪師說法,如恒河沙 "。殺人器從未像今天這樣猖獗。媒體作用於人腦和人心,影響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對於常人而言,既是老師,也是醫生。古話說,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作為媒體人,需要同時具備慈悲和智慧。沒智慧,無知,沒慈悲,無恥,都是殺人於無形。而今無知的媒體人,何其多。而今有知而無恥的媒體人,常在各種講壇上教人如何駕馭人心的方法。道貌岸然,血跡斑斑。

有一個茅侃侃,已經去瞭。還有很多的茅侃侃,他們還活著。他們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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