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宇默
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國內圍繞社會底層問題的政治辯論經常與族群問題糾纏在一起。上世紀八十年代,新保守主義在美國政治中異軍突起,其設置的一個重要議題即是所謂 " 底層黑人 " 問題,認為聚居於城市中心的底層黑人深受文化左翼的權利平等運動的影響,過度依賴社會福利救濟,沉溺於缺乏責任感的社會文化之中,形成瞭底層黑人社區的惡性循環。這一敘述無法回避的問題是,這種惡性循環是否隻是底層黑人特有的?追求平等與過度的社會福利是造成這一狀況的主要原因嗎?
2016 年美國大選前後風行一時的《鄉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劉曉同、莊逸抒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 年)指出,美國鐵銹地帶白人工人階級的狀況與底層黑人群體的狀況非常接近,白人工人階級甚至可以說是美國最悲觀的群體。作者 J.D. 萬斯三十出頭,少年時期在絕望感彌漫的社區氛圍中掙紮,後來通過加入海軍陸戰隊的歷練,考入耶魯大學法學院,改變瞭自己的人生軌跡。他以親身經歷描述瞭窮人們的瀕臨絕望,以及美國制造業在後全球化時代日益衰落的背景。
這本書被認為揭示瞭特朗普崛起和當選美國總統的社會動力,通過它可以 " 讀懂特朗普為什麼能贏 "。書中重點強調的鐵銹地帶白人工人階級的貧困問題,即是特朗普在鐵銹地帶獲得競選優勢的基礎所在。在一二十年前的政治辯論中,新保守主義的成功之處在於調動瞭南方白人平民的不滿,但主要方法是強調保護少數族裔的政策造成瞭對白人的 " 反向歧視 ",白人平民認為自身利益受損,少數族裔受到過多照顧。現在更多被強調的是,美國工業競爭力下降與移民對白人工人工作機會的嚴重影響,這是特朗普相對於裡根和佈什父子時代的新保守主義的一個重要變化。
《鄉下人的悲歌》清晰地呈現瞭這一中心議題的變化。以往所謂底層黑人社區的文化問題,不再隻被認為是黑人族裔的特征,白人工人階級同樣有這一特點。萬斯指出,白人工人階級中形成瞭一場把責任推給社會或政府的文化運動,這場運動至今仍有追隨者。同時他又進一步給出瞭強調族群區隔的解釋,認為他自己屬於蘇格蘭—愛爾蘭人後裔中那些沒有大學文憑的數百萬白人工人階級中的一員,與東北部信奉新教的盎格魯—薩克遜裔白人有所不同,前者被稱為 " 鄉下人 "。
也就是說,美國底層社會問題不能簡單等同於底層黑人問題。當前 80% 左右的美國人處於低工資水平,但非洲裔美國人隻占人口的 15%,顯然黑人在美國窮人中仍然隻是少數群體,拉美裔同樣如此【皮特 · 特敏(Peter Temin),《消失的中產階級:二元經濟中的偏見與權力》(The Vanishing Middle Class: Prejudice and Power in a Dual Economy), MIT Press, 2017】。此前二三十年美國大選的政治議題一直糾纏於底層黑人社區秩序問題(以及墮胎、同性戀等問題),未必不是城中心底層社區失序現象向城郊蔓延的一大原因。
萬斯在書中多次提到威廉 · 朱利葉斯 · 威爾遜的《真正的窮人——內城區、底層階級和公共政策》(成伯清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分析瞭底層黑人社區面臨的社會問題,克林頓代表民主黨競選總統時曾推薦過這本 1987 年初版的書。而他之後就任總統的佈什則推薦瞭麥隆 · 馬格尼的《夢想與夢魘——六十年代給下層階級留下的遺產》,此書開篇即展開對《真正的窮人》的批判,認為民主黨的各種社會政策給人們提供的保障縱容瞭犯罪,使底層階級對失業無所謂,也使得非婚生育和單親媽媽傢庭越來越多,所有這些都發展成一種貧困文化和福利文化。這些思想交鋒的議題主要圍繞底層黑人社區展開。
萬斯在一定意義上綜合瞭上述兩派的看法,一方面認為 " 真正的窮人 " 是真實的存在,而且包括白人工人階級,另一方面認為窮人社區的確陷入瞭悲觀絕望與依賴社會福利相互疊加的惡性循環,形成瞭缺乏責任感的社區文化,無論何種族裔的窮人社區都是如此。
這是所謂 "1% 富人與 99% 窮人 " 的劇烈分化格局之下的現象。不過萬斯無意於追問如何應對或改變這一社會格局,他的興趣在於如何改變貧困社區的文化習慣,以及個人如何從絕望的社區氛圍中走出來。他以自己的經歷,呈現瞭部分傢庭成員保護少兒獲得學習機遇和興趣的重要性,海軍陸戰隊的成人訓練,以及個人努力和選擇的重要性。在嚴重失衡的社會中,這種個人努力是有效的,也是偶然的和極為有限的。萬斯以其坦誠,生動揭示瞭當前世界面臨的重大挑戰,以及將反思視野局限於窮人階層的無力。 ( 編輯 董明潔 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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