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二十多歲時我一直生活得十分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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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傢看似風光,卻是孤獨的職業。35 年來,村上春樹在孤獨中編織著美妙動人的故事。

我是一個比比皆是的普通人,不過機緣巧合,又得到幸運眷顧,再加上幾分頑固,就這麼作為一介職業小說傢,一寫便是三十五年有餘。這個事實至今仍然令我震驚。我想在這本書裡表達的,就是這種震驚。——村上春樹

三十歲那年,我獲得文藝雜志《群像》的新人獎,以作傢身份正式出道。那時候,我已經積累瞭一定的人生經驗,雖然談不上多麼豐富,卻與普通人或者說常人有些不同的意趣。通常大傢都是先從大學畢業,接著就業,隔一段時間,告一段落後再結婚成傢。其實我原先也打算這麼做,或者說,馬馬虎虎地以為大概會順理成章變成這樣。因為這麼做,呃,是世間約定俗成的順序。而且我(好也罷壞也罷)幾乎從來沒有過狂妄的念頭,要與世情背道而馳。實際上,我卻是先結婚,隨之為生活所迫開始工作,然後才終於畢業離校的。與通常的順序正好相反。這該說是順其自然呢,還是身不由己便木已成舟,總之人生很難按部就班地依照既定方針運作。

反正我是一開始先結瞭婚(至於為什麼要結婚,說來話長,姑且略去不提),又討厭進公司就職(至於為什麼討厭就職,這也說來話長,姑且略去不提),就決定自己開傢小店。那是一傢播放爵士唱片,提供咖啡、酒類和菜肴的小店。因為我當時沉溺於爵士樂(現在也經常聽),隻要能從早到晚聽喜歡的音樂就行啦!就是出於這個非常單純、某種意義上頗有些草率的想法。我還沒畢業便結瞭婚,當然不會有什麼資金,於是和太太兩個人在三年裡同時打瞭好幾份工,總之是拼命攢錢,然後再四處舉債。就這樣用東拼西湊來的錢在國分寺車站南口開瞭一傢小店。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

值得慶幸的是,那時候年輕人開店不像現在這樣耗費巨資,所以和我一樣 " 不想進公司上班 "" 不願向體制搖尾乞憐 " 的人們,就到處開起小店來,諸如咖啡館、小飯館、雜貨店和書店。我的小店周邊也有好幾傢同齡人經營的店。血氣方剛、貌似學生運動落魄者的傢夥們也在四周晃來晃去。整個世間好像還有不少類似 " 縫隙 " 的地方,隻要走運,找到適合自己的 " 縫隙 ",就好歹能生存下去。那是一個雖然事事粗枝大葉,卻也不乏樂趣的時代。

我把從前用過的立式鋼琴從傢裡搬過來,周末在店裡舉辦現場演奏會。武藏野一帶住著許多爵士樂手,盡管演出費低廉,大傢卻(好像)總是快快活活地趕來表演。像向井滋春啦,高瀨亞紀啦,杉本喜代志啦,大友義雄啦,植松孝夫啦,古澤良治郎啦,渡邊文男啦,可真讓人開心啊。他們也罷我也罷,大傢都很年輕,幹勁十足。呃,遺憾的是,彼此都幾乎沒賺到什麼錢。

雖說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畢竟負債累累,償還債務頗為艱苦。我們不單向銀行舉債,還向朋友借款。好在向朋友借的錢沒幾年就連本帶利還清瞭。每天早起晚睡、省吃儉用,終於償清瞭欠債,盡管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當時我們(所謂我們,指的是我和太太)過著非常節儉的斯巴達式的生活。傢裡既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甚至連一隻鬧鐘都沒有。也幾乎沒有取暖設施,寒夜裡隻好緊緊摟著傢裡養的幾隻貓咪睡覺。貓咪們也使勁往我們身上貼過來。

每個月都要償還銀行的貸款,有一次怎麼也籌不到錢,夫妻倆低著頭走在深夜的路上,拾到過掉在地上的皺巴巴的鈔票。不知該說是共時性原理,還是某種冥冥中的指引,那偏巧就是我們需要的金額。第二天再還不上貸款的話,銀行就會拒絕承兌瞭,簡直是撿回瞭一條小命(我的人生路上不知何故經常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本來這筆錢應該上交給警察,可那時我壓根兒就沒有力氣說漂亮話。對不起瞭 …… 事到如今再來道歉也無濟於事。呃,我願意以其他方式盡可能地返還給社會。

我無意在這裡傾吐委屈,總之是想說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一直生活得十分艱辛。當然,世上際遇更慘的人不計其數。在他們看來,我的境遇恐怕隻能算小菜一碟:" 哼,這哪裡算得上什麼艱辛!" 我覺得這種說法也沒錯,但一歸一二歸二,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艱辛瞭。就是這麼回事。

然而也很快樂。這同樣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年輕,又非常健康,最主要的是可以整天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店鋪雖小,卻也算是一國之君、一城之主。無須擠在滿員電車裡行色匆匆地趕去上班,也無須出席枯燥無聊的會議,更不必沖著令人生厭的老板點頭哈腰,還能結識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興味盎然的人。

還有一點十分重要,我在這段時間裡完成瞭社會學習。說 " 社會學習 " 似乎太直白,顯得傻氣,總之就是長大成人瞭。好幾次差點頭撞南墻,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全身而退。也曾遇到過污言穢語、遭人使壞,鬧得滿腹怨氣。當時,僅僅因為是做 " 酒水生意 " 的,就會無端地受到社會歧視。不單得殘酷地驅使肉體,還得事事沉默忍耐。有時還得把醉酒鬧事的酒鬼踢出店門外。狂風襲來時隻能縮起腦袋硬扛。總之別無所求,一心隻想把小店撐下去,慢慢還清欠債。

不過,總算心無旁騖地度過瞭這段艱苦歲月,而且沒有遭受重創,好歹得以保全性命,來到瞭稍稍開闊平坦一些的場所。略作喘息之後,我環顧四周,隻見眼前展現出一片從未見過的全新風景,風景中站著一個全新的自己—簡而言之就是這樣。回過神來,我多少變得比以前堅強瞭一些,似乎多少(不過是一星半點)也增長瞭一些智慧。

我絲毫沒有奉勸諸位 " 人生路上要盡量多吃苦頭 " 的意思。老實說,我覺得假如不吃苦頭就能蒙混過關,當然是不吃更好。毫無疑問,吃苦受難絕不是樂事一樁,隻怕還有人因此一蹶不振,再也無法重整旗鼓。不過,假如您此時此刻剛好陷入瞭困境,正飽受折磨,那麼我很想告訴您:" 盡管眼下十分艱難,可日後這段經歷說不定就會開花結果。" 也不知道這話能否成為慰藉,不過請您這樣換位思考、奮力前行。

本文選自《我的職業是小說傢》

村上春樹 著 / 施小煒 譯

南海出版公司 / 2017 年 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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