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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一年,樂視一步步走向困境,經歷改朝換代,眾多與樂視相關的人被這場風暴漩渦纏身。至今,依然有員工、供應商對賈躍亭給予贊美。
來源丨虎嗅網(huxiu_com)
文 丨常芳菲、王立嫻、曾歡、李拓
整整一年前,2016年11月6日,賈躍亭發出瞭一封題為《樂視的海水與火焰:是被巨浪吞沒還是把海洋煮沸?》的公開信,引發瞭樂視系"火燒連營"式的危機。
巨浪沒頂,狼藉一片。這場曠日持久的困局,不僅令樂視系業務步履維艱,供應商心急如焚,甚至還一度斷瞭員工社保……如今,樂視還在快速沉沒,且沒有任何得救吉兆。
賈躍亭扇動一下翅膀,整個生態會刮起一場颶風。那些風暴影響到的人們對賈躍亭、樂視怎麼看?他們的生活、心態和職業生涯都受到瞭什麼影響?虎嗅跟與樂視相關的幾個人聊瞭聊,並還盤點瞭這365天內有關賈躍亭的部分重要事件。
樂視留守員工:
在樂視,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瞭
"你為什麼還待在樂視?"
這是過去這一年時間裡,張青聽到的最多的問題。她原先所在的團隊,幾十個人的規模,已經縮減成瞭現在的個位數,被裁員也好跳槽也罷,大多數人已經離開,在外界看來, "離開"才是理所應當的甚至明智的選擇。但加入公司時間並不算長的她,卻意外堅持地選擇瞭留守。
她將現階段的樂視描述為"階段性失敗", "這是事實,但我相信老賈一定能東山再起,而我要見證這個過程。"
時間倒回至一年前。
"震驚!"
張青不假思索地用這兩個字形容自己收到那封全員內部信時的心情。2016年11月6日那天,是個周末,當時的她正帶著孩子跟幾個朋友在外面玩,手機收到推送,點開一看, "當時就傻眼瞭"。 畢竟,上個月不久賈躍亭方吆喝瞭一大幫媒體,浩浩蕩蕩赴美辦發佈會,展示汽車廠,蒸蒸日上的模樣,"怎麼轉眼就這樣瞭?"
2017年CES法拉第未來概念車展示現場
但她也沒有過細琢磨,隻當是尋常周末一個不漂亮的收尾。然而,第二天,事態的發展已經超脫所有人預料。一張雷軍的微信聊天截圖被曝出, "樂視欠款150億"的字眼直接將這傢公司推向瞭風口浪尖,輿論陡轉直下。
"一切都來得太快瞭。"那封內部信仿佛是撕開瞭一個小口子,所有的負面都在瞬時間撲面而來,而直到微博上,小米樂視兩軍交戰,張青才意識到,這或許不是又一次的可以輕松應付的小小輿論危機。"樂視的人似乎都沒什麼商戰意識的。"說到這,張青輕嘆瞭一聲。
很快的,供應商就找上門瞭,銀行也不對付瞭。對於張青而言,更直接的影響是,由於不斷有同事抽身而去,之前明確的工作劃分不復存在,之前手裡的活得接著幹,新的職責交過來也得硬接著, "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個人承擔瞭原來好幾個人的工作內容。"工作量和壓力成倍增長。
"都這樣瞭,你還沒考慮過要換份工作?"
"沒有。去年十月,我也去美國看瞭我們的汽車,我知道那有多牛逼。"在她看來,樂視造車這事充滿著光明的前景,她依舊相信賈躍亭和他的汽車將為中國乃至世界汽車領域帶來的改變。 "使命" "社會責任"這樣的字眼頻頻從她口中蹦出。"我相信老賈,他是一個有擔當的人。" 她反復說到。
"即使他現在仍在美國遲遲不歸?"
"他會回來的,隻是現在肯定不行。"
兩個月前,張青從樂視總部轉到瞭樂視汽車,她說跟總部大多數人還陷身於處理各種危機不一樣,汽車這邊的人已經"放下包袱前行瞭"。
"如果樂視汽車最後沒成呢?"
張青笑答:"那我也沒什麼損失,不管怎樣,這都會是我最後一份工作瞭,畢竟在樂視,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瞭。"
樂視體育前員工:
老賈確實沒欠過員工什麼
孫路清楚地記得,賈躍亭那封承認瞭樂視面臨資金問題的公開信,發佈在去年11月的一個周日。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絲毫不震驚,他還隨手把它轉發給瞭自己的一個媒體朋友,仿佛在聊別人的事。
那時,孫路入職樂視體育已近一年,每每身邊的朋友問起樂視危機,他總有些不以為然。就在賈躍亭發佈公開信的2個多月前,由於公司規模迅速擴張,樂視體育剛剛從之前的擁擠的六裡屯搬到瞭酒仙橋的電通創意廣場,新辦公樓前就是包含25個演播室的新演播中心。
縱然外界流言四起,孫路還覺得種種跡象都表明,公司沒什麼變化。"(公開信裡說的)基本跟我想的公司狀況一樣,我們都知道樂視很多業務不怎麼盈利,但是樂視體育是獨立出來的,對我們這邊的員工基本沒什麼影響,工資、績效都在按時發,一分不少。"
2016年1月,孫路就職的章魚TV被樂視體育以3億人民幣的高價收購,他由此成為瞭樂視體育的一員。在被樂視體育收購前,章魚已經出現瞭拖欠員工工資的狀況,孫路懸而未決的三個月工資和兩個月績效在章魚並入樂視體育之後馬上到賬。
對於這時的孫路來說,樂視體育可算是"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這段經歷也給孫路一個留下瞭這樣的感受——"隻要工資還能正常發,公司的危機就沒那麼嚴重。"
入職2個月後,孫路與幾百位樂視體育的員工一起被拉到位於香河的"天下第一城",參加被命名為"超級馬力"的年會。
那是個樂視發佈會式的宏大場面,近百張十人圓桌在舞臺下整齊排列,會議廳的拱頂上掛滿瞭世界各國國旗。
那天,孫路坐的位置不算靠前,他依然在手機中保留著CEO雷振劍在現場LED屏幕上微笑向員工示意的照片。還有一張照片更為震撼,全員列成方陣,將白色或紅色的紙板舉在頭頂,拼出瞭一個巨大的"LE"Logo。
孫路說:"那一刻,感覺公司真是牛逼。"
2016年4月,樂視體育B輪融資發佈會現場
孫路的感覺一直延續。4月,樂視體育獲得B輪融資。5月19日,孫路獲得瞭"全員持股"政策下自己的十萬分之二的股份。他在群裡跟朋友們分享,記得他們都挺羨慕。"一直到2016年年底,我們考慮的唯一問題都隻是樂視體育什麼時候能上市。"孫路回憶說。
賈躍亭的公開信在孫路和朋友們的打趣中被他漸漸遺忘,即便是那之後樂視體育迎來的一次裁員,也絲毫沒令他感到緊張,"那是一次正常的優勝劣汰的裁員,消息下來之後,大傢都是不願意走的心態,最終被裁的人也非常少,應該跟公開信說的情況沒什麼關系。"
可2017年的新年一過,孫路就感受到周圍開始起瞭變化。"好幾個總監陸續離職瞭,覺得不太對。"一位被孫路稱作學長的前輩在即將離職時,私下跟他說瞭句:"你早晚會明白。"
合並進來的章魚內部也開始出現不滿的聲音,"聽說是當時雷子(雷振劍)和張旋(章魚TV創始人)簽的是對賭協議,必須保證一年的流水超過一個億,可以說章魚是樂視體育穩定賺錢的項目。但是後來上面不給我們撥錢,那發展得肯定慢呀,大傢心裡不滿,自己賺的錢要交上去,還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孫路聽說後來流水協議調整到瞭5000萬,"因為樂視沒錢瞭,體育這邊的錢都是控股先收走再看怎麼分配的。"有章魚的負責人想辦法把錢扣下來,"給自己的兄弟留點後路。"孫路說,"但是後來一對帳,雷子發現瞭這事兒,開始不信任章魚。"
同時,孫路開始接到一些不被告知目的的需求,做的時候他逐漸發現,這些新的需求都是用來解決無法及時結算第三方的薪資的問題。還有些更神秘的需求,直到孫路離職後,才明白其中用意。(此處采訪對象強烈要求,不再展開詳述)
他隨後發現,辦公室的氛圍變得微妙起來,同事間總是欲言又止,然後用一句"你自己上無秘看看吧"迅速結束對話。在遇見幾次這種情況後,孫路忍不住也在手機上下載瞭"無秘"。他終於瞭解到,樂視危機比他想象得嚴重,也更近。
"無秘滿是負能量,但上面說的基本上過兩天都會成真,沒辦法不當回事瞭。"
班車要停、加班餐也要停,隨後還將有一次更大規模的裁員……這些消息,他都是從無秘上知道的。"偶爾有正面的消息,大傢都開玩笑說‘肯定是樂視行政發的’。"
連脈脈也開始曝各種樂視的料,這讓不少樂視公關都不舒服。一名離職的樂視控股公關義憤填膺地向虎嗅抱怨,她的一位同事在離職之後去瞭脈脈做CMO,然後脈脈就開始曝樂視和易到的"黑料"。
"都說樂視的人出去會被人鄙視,真不怪人傢,你看這層次吧。你這麼一搞,樂視的人更不好找工作瞭。"她憤憤不平之餘,甚至爆瞭粗口,"都什麼玩意兒。"
4月底,孫路所在的組進行瞭一次組內小團建,運營總監跟他們說:"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團建瞭。"之後火速離職。孫路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在風暴前離開,因為他明顯感到,這次裁員和上次不同,"大傢都想被裁。"
5月,孫路如願成為瞭被裁的一員,他記得去樂視大廈辦手續時,穿過不大的大廳,20多個中年男子席地而坐要賬的場景,"其實大傢都挺淡定的。"
6月,孫路進入瞭樂視離職員工的500人大群,群被編上瞭號,顯然不是第一個,等待工資和賠償的2個月,這裡每天匯集著各路的消息,"整體來說,這個群還算樂觀的,但是也不敢太樂觀,有人會罵你是叛徒。我擔心過公司破產,但是不覺得老賈會跑路。"
7月,賈躍亭在自己公號發佈《我會負責到底》的公開信後,孫路依舊不以為然,群裡有人發老賈要跑路的文章,他會轉發一條老賈會回來的報道回應。
8月,孫路拿到瞭自己的工資和賠償金,群裡6月那批被裁的人,到現在還沒拿到,"以前有人在群裡喊要上訴,其實沒用,就是沒錢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錢就會發你瞭。從始至終,我覺得老賈確實沒欠我們員工什麼。"
半個月前,孫路退出瞭樂視離職員工群。
"是覺得自己已經和樂視沒什麼關系瞭嗎?"
"不,還是有,還是希望樂視能好,對自己來說業務這麼熟悉,也是一條後路。"
"你是說,還想回來?"
"如果變好瞭,也是一個選擇。"
"一直覺得老賈會回來?"
"覺得他沒必要為這些故意跑路。"
樂視供應商:純靠別人輸血的甲方,以後絕不考慮
"欠錢是不會欠的,畢竟那麼大一傢公司。"
說出這句話的李蕾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以證人的身份,站在朝陽法院的原告席上。她對面站著的,是她口中的"大公司"——樂視汽車的代表律師。
8月9日這天,北京上空烏雲密佈,一場大雨將下未下。
法庭上,樂視方面的律師認可債務,也表達和解的意圖。雙方迅速達成共識:100萬欠款將分兩次還清:第一筆到賬時間不晚於今年年末,第二筆則不晚於2018年農歷春節。"參與這個項目的員工都還沒拿到獎金,春節前怎麼也得給他們一個交代。"李蕾說,"這是我們最後的底線。"
但對於樂視汽車的代表律師來說,供應商們的發難還遠沒有結束。一小時之後,他將面對下一傢提出訴訟的供應商,區別隻是另一傢的欠款額度達到400萬。就連法官也不無埋怨地說:這段時間盡忙樂視的事兒瞭。
為瞭這筆拖欠長達一年的100萬尾款,李蕾精疲力盡。"曾經對接過我們(這個案子)的人,已經全部離職,也沒有新人接手。"對於這傢不大不小的整合營銷方案供應商來說,尋求法律途徑已經是他們可走的最後一條路。
實際上,他們真正服務樂視汽車的時間隻有半年,所提供的服務就是撰寫廣告並通過相關渠道傳播。但從去年11月開始,在樂視實際控制人賈躍亭發出內部信,反思資金與組織存在問題之後,樂視方面就宣佈戰略調整,暫停瞭和他們的合作。
而樂視的賬期長、資金鏈緊張,是行業內的基本共識。"其他公司的財務流程走完就兩三個月,樂視正常情況下需要半年。"這一點,早在去年4月參加樂視競標的時候,就有朋友和同行提醒過她。
但李蕾不以為意。
彼時,能夠服務樂視是可以寫進廣告公司案例裡的大事。為瞭提出比其他對手更有競爭力的價格、拿下整個案子,他們隻預留瞭極薄的利潤空間,並承諾事先墊付一半的市場推廣費用。
樂視向所有合作夥伴和用戶構建瞭足夠宏大的願景——占領一個普通人所有的休閑生活:當他下班之後,會拿出樂視手機通過易到打一輛專車,然後去看一部由樂視影業投資制作的電影。最後回到傢中,打開樂視電視,看看當天新聞和網劇。他們顯然也真切地受到過鼓舞。
"樂視大廈裡的每個員工都那麼忙碌,加班到夜裡。當他們滿懷激情地講‘世界向東,我們向西’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傢公司就是牛逼,就是不一樣。"她說。
這個很美的泡沫突然破裂,毫無預兆。而樂視這傢自認沒有競品和對標公司、蒙眼猛跑的企業,也突然跌至谷底。
當李蕾覺察出異樣,已經是2017年春節前後。所有和他們公司業務相關的樂視員工陸續離職,直接和財務部門溝通的要求也被樂視拒絕。
等待還款的耐心被陸續爆出的負面新聞消耗殆盡。直到今年7月,目睹瞭大批供應商圍住樂視大門,得知建設銀行將樂視員工的信用額度調整至1元……李蕾才明白,通過一般途徑討要回款肯定不可能瞭。
但事到如今,她仍然對樂視按時還款抱有希望:"他們從沒有賴掉這筆錢的意思,而且還有法律約束,(最後)應該會按照和解協議的時間還款的。"
可有些事實非常清楚,即便樂視未能按時還款,她所能做的也隻有申請強制執行一條路可走。而早在今年9月份,賈躍亭就和他哥哥賈躍民,連同樂視控股和樂視移動一起被寫在瞭"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上。這個黑名單的意思是,上述人員與公司"具備履行能力仍拒不履行付款義務"。
更糟的是,就在10月30日,兩傢基金公司又下調瞭樂視網估值,調整後股價僅為7.83元和7.82元。此估值與樂視網分紅除權後的股價相比,幾乎腰斬。顯然,資本市場正在對樂視喪失信心。這也意味著賈躍亭言之鑿鑿的"外部融資"很大可能將化為泡影。
可對於現在的李蕾來說,法院宣佈的一紙和解協議是她唯一願意相信的憑證。
在經歷瞭長達一年的漫長催款之後,一直信奉"有錢就賺"的她學到瞭這樣一件事:選甲方,一定要看它是否有正向的現金流,純靠別人輸血的,以後絕不考慮。
樂視前中層:
之前覺得是一份事業,現在不覺得瞭
"發朋友圈,喊口號,很廉價。"離開樂視後,陳卓毫不客氣地批評樂視這傢公司"沒什麼價值觀"。
陳卓還記得那是2016年夏天,公司內部開始流傳一則小道消息:那位剛幫樂視體育成功融到B輪80億元的大佬,又找到瞭樂視音樂董事長雷振劍,探詢樂視音樂的融資意向,大佬很樂觀,開口就給估值10億美元。
"10億美元傳聞"讓陳卓整個人都興奮瞭,因為樂視音樂在2015年就開啟瞭融資計劃,但一直因為各種原因而未成行,這次有樂視體育B輪的東風,融資應該不在話下。"回想起來,那個夏天不僅是樂視體育、樂視音樂,也是整個樂視最風光的時候。"
沒成想,從2016年9月開始,陳卓已經發現瞭諸多不祥之兆,比如很多內部員工墊付的款項開始延遲報銷,工資也開始延緩幾天發放,供應商合作夥伴的欠款周期越來越長。
真正的起爆點則是賈躍亭在2016年11月6日發出的那封公開信。這位被外界戲稱為"賈佈斯"的老板在信中首度向外界承認:樂視資金鏈吃緊。彼時手頭沒糧的賈躍亭,依然對外強調"樂視生態七大板塊缺一不可"。
但夢碎在一個月後,2016年12月7日,樂視公司內部開始流傳一封發自總裁辦、署名"阿木"的郵件則打破瞭人們對賈躍亭"不夠果決"的看法,在這封郵件中已然提及,一些業務(包括樂視體育、樂視音樂)需要盡快融資,否則就賣掉。
當別人給他看這封隻有"高層"才能得睹的郵件時,陳卓整個人都不好瞭。
從2016年11月開始的樂視一系列危機中,樂視音樂始終沒有站到風暴中心,既沒有媒體關註甚至嘲笑,也沒有供應商堵門討債,至多是有幾個樂評人憤憤地在朋友圈吐槽自己的樂評稿費沒結清。
直到2017年9月,樂視還在做音樂直播業務,但對錢的需求已愈發迫切:這一年中,樂視先後通過中間人,找過王建宙和咪咕音樂,找過海航談收購,但都未遂。
2016年10月,危機爆發前的樂視控股試圖做最後一次融資嘗試,樂視體育、樂視音樂都被打包在BP中,"融資談判的前夜,剛好是周筆暢演唱會。"陳卓回憶道,"那晚公司有同事還在連夜趕著做BP。"
但這場融資最終遭遇失敗,而且似乎成為壓垮賈躍亭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並導致他發出瞭那封致命的公開信。
"樂視音樂也不是挑來挑去自己變成剩女的,他們沒有權限而已。"陳卓告訴虎嗅,"並不是因為樂視音樂資產不夠優質,而是股權和管理結構太復雜瞭。"
樂視音樂雖然號稱獨立公司,公司法人也是雷振劍,但不過是個獨立的殼,工資還是要樂視控股來發放,董事長和CEO在人事和財權上說瞭不算,得通過樂視控股拍板。
"一紙合同,董事長、CEO簽瞭之後,財務、法務才簽。按樂視的邏輯,法務、人事和財務權力比子公司董事長、CEO權力還大。"陳卓抱怨道,"公司想從荔枝FM挖一個高管過來,都被樂視控股否決瞭。配不上資源,外部人才進不來,怎麼能進步呢?"
"沒有獨立性"恐怕不是樂視音樂一個子公司遇到的問題,根源則是樂視創始人賈躍亭的"集權"。整個樂視系所有公司有關人事、財務的公章都放在樂視控股的一間辦公室,分別由賈躍亭的心腹蔣曉琳和楊麗傑掌管。
2017年6月,樂視系員工發現社保斷繳兩個月,陳卓自己也未能幸免。但回憶此事,他覺得可以理解,甚至沒啥大不瞭的,隻不過媒體對這事兒解讀有些誇張瞭。"我自己也曾經創業,知道這事兒有多艱難。"他自嘲道,"音悅臺不也斷繳過嘛!"
一些樂視員工在網上聲討樂視和賈躍亭的舉動,在陳卓看來更是不可思議。"市場曾經很看好樂視市值,一度預估在2021年會超過7000億元人民幣。"他說,"賈躍亭沒有騙人,所有加入的人都是自願的,多數人都是趁這個風口撈一把而已。"他覺得,這些人都不為當年選擇的後果負責嗎?
汪峰的第一場鳥巢演唱會,是與樂視音樂合作
2014年7月,汪峰在鳥巢的首次演唱會獨傢合作夥伴,可是樂視音樂。但三年後9月,這位音樂圈半壁江山再在鳥巢開唱時,合作夥伴已經成瞭愛奇藝。
而陳卓和他的同事正惶惶不可終日:韜蘊資本宣佈控股後的樂視音樂,公章已轉移,法人已變更,但錢還沒到賬,整個團隊都面臨解散。員工甚至成立瞭微信"自救群"來討論對策,然後,轉崗的轉崗,離職的離職。
根據虎嗅瞭解,到2017年11月,樂視音樂迎來瞭到賬的第一筆現金。但這場久旱之後的甘霖,已與離職的陳卓無關瞭。"之前加入時,覺得這是一份事業,現在不覺得瞭。"他情緒低落,"我現在已經完全不關心樂視,我不想變成賈躍亭。"
樂視前高管:
168億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但沒打好
"多年以後,站在樂視大廈面前,準會想起公司融到168億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越華對虎嗅感慨道。
作為已經離職的樂視高管,越華經歷的樂視大事,瞭解的內幕細節比同儕豐富得多。正因如此,他覺得,過去一年的樂視危機,談不上對他形成任何心理沖擊:"其實經歷瞭2014—2015年之後,這都不算事兒。"
但作為極為接近那場168億元交易的高層來說,他還是會覺得惋惜。
"樂視的危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沒什麼絕對苗頭。"他隻是不很理解老賈為什麼這次如此在意資金緊張的問題,因為缺錢的事兒對樂視也是傢常便飯,即使爆發之前也有過轉機——樂視已經與包括BAT(其中一傢)在內的諸多潛在投資人進行瞭談判。
但似乎沒有任何預兆,賈躍亭就發出瞭那封引發樂視系統性危機的公開信,他至今覺得賈躍亭的信多此一舉: "那封公開信寫得實在沒什麼必要。"
"各傢訴求都不一樣,要麼不像孫宏斌那麼大方,要麼是想控股。"賈躍亭不願失去控股權,就隻能選擇出錢最多,還願做第二股東的孫宏斌,"其實孫宏斌的註資還是比較出人意料的,因為作為房地產商,其實本不在公司的考慮范圍之內。"
但孫宏斌確實是當初賈躍亭牌桌上唯一的完美選擇瞭。"我個人認為融創給出的條件和金額是極具吸引力的。既不影響賈的控制權,又占到瞭足夠的股份——雙贏。"
2017年1月15日,樂視—融創發佈會現場
168億元確實給樂視上下帶來不少樂觀情緒,但並未持續多久。168億元令樂視上下"先笑而後號咷"瞭,因為無論孫宏斌還是樂視高層很快發現,用168億元根本不夠來補樂視這個窟窿。"如果168億都不夠的話,做再多努力恐怕也不足以支撐瞭。"
"孫宏斌以為這麼多錢能解決所有問題,其實過於樂觀瞭。而賈躍亭對公司態度沒有更多變化,就像孫說的那樣,沒有斷臂的決心,不願失去一根羽毛。"
至於不少人說"孫宏斌被賈躍亭騙瞭",越華不以為然,"這一點上孫要怪自己盡調不足,畢竟是給過他盡調以及選擇的機會。"
樂視與賈躍亭五問
賈躍亭錯瞭嗎? 以成敗論英雄的話,賈躍亭和奄奄一息的樂視必然踩瞭坑——他錯在哪裡?是選擇的道路有錯誤,抑或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盡管媒體對樂視和賈躍亭口誅筆伐,樂視系員工,甚至是供應商都不願徹底否定賈躍亭。最多在離職時說:"賈躍亭撂下挑子跑到美國,耽誤瞭很多人的社保,令人不齒,但我支持他的造車夢。"
對比其他企業債案例,這種行為顯得尤其不可思議。
"老賈太優秀瞭,但不至於沒有缺點。但即便是有人發現老賈錯瞭,也沒有信心確認自己是對的,老賈是錯的,並且大膽指出來。"越華的理解代表瞭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但在陳卓看來並非如此,沖在前線的一定最先感知炮火之猛烈,"但即便有不祥的感覺,老賈有錯他們也都不說。"他認為,"賈躍亭很理想,但高管們都很現實,他們不會真正地為自己服務的公司奉獻什麼。"
一個疑問是,媒體對賈躍亭的質疑,和員工、供應商對他的贊美,反差是不是太大瞭?然而,面對"是否還在賈躍亭陰影下""是否被洗腦"的質疑,所有不吝贊美的人都堅決予以否認。
高管到底靠不靠譜?"賈躍亭被奸臣包圍"也是此前媒體總結的樂視敗因。但在虎嗅采訪過程中,大傢對此各執一詞。
"能到這個位置的人都不一般,每個人都有著非常優秀的頭腦。"越華認為,除瞭一兩個外,大傢都不是平庸之輩,但是不是放在瞭合適位置上,這是個問題。賈躍亭的最大問題是"裁人不夠果斷",像劉強東的CFO、CTO都不知換瞭多少個,才有京東的今天。"找錯人,或者放錯位置都不可怕,但把錯的人放在錯的位置上,不糾正才可怕。"
也有不同的意見,比如陳卓就覺得,這些高管固然優秀,但也隻是在前東傢優秀,"在其他公司還行,賈躍亭體系就不行瞭。"
樂視模式到底靠不靠譜?在樂視危機爆發之初,已經有媒體提出"樂視到底是不是德隆系"的疑問。
越華對此不以為然,"德隆系無論從規模還是實際業務健康程度,和樂視完全不能比。"
越華覺得,以結果來倒推原因是一件"挺扯淡"的事兒。"中國人都擅長考試,以為做企業就跟考試一樣,一定有個標準答案,至少有個參考答案。但實際上,做企業答案是隨機的,可能成,也可能不成。"
"樂視到瞭今天這個局面,也不是老賈或高管單方面的問題,一場大敗局,一定是多種因素促發的。"越華總結道。
"生態化反"一度成瞭樂視的代名詞,也是樂視被外界揶揄的重要原因,但如今回望這傢公司和它曾經響亮的口號,大傢分歧明顯。
"生態是樂視第一個提出來,或者說大規模推廣的。如今哪個公司不都是言必稱生態?"越華反問道,"我覺得生態戰略絕對是正確的,隻不過有些是否真的是生態內必要的一環?有待商榷。"他舉例說,像樂視移動和樂視體育實在是太費錢瞭。
但即便是"言必稱生態"的樂視員工乃至高管(乃至這個口號的提出者、賈躍亭的心腹大秘阿木),都未必理解其真正內涵,這造成具體執行層面出現錯位。
"本質上,樂視控股和子公司就像信用卡的主副卡關系。控股就像一個有著主卡的父親,而生態子公司就像拿著副卡的兒子們。"陳卓做瞭個形象比喻,"兒子們並不知道主卡裡有多少餘額,有需要就隻管刷卡,結果主卡刷爆瞭,父親還不起錢,兒子們也餓瞭肚子。"
樂視還會翻盤嗎?越華告訴虎嗅,即便沒有孫宏斌的168億元馳援,賈躍亭手裡還有兩張牌:樂視金融和樂視汽車。
樂視金融擁有瞭業內最全金融牌照:財險、壽險、互聯網銀行和民營銀行的牌照(暫無券商和支付牌照),完全有機會一搏;而樂視汽車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費錢,還要從子生態公司抽血,"特斯拉從投產到汽車下線,也就幾十億美元,巔峰時期的樂視還是拿得出的。"
即便如此,如今也為時已晚。"中國足球,重新踢一次預選賽就可以進世界杯麼?是中國隊,就應該去打乒乓球嘛!"
在陳卓看來,樂視已經"腦死亡"。"把控股臃腫的業務甩掉,輸血源也沒瞭,玩個啥?"
那些離開瞭樂視的員工們。在樂視的工作經歷,註定將成為這些員工們職業生涯中最為難忘的一段歷史。
不過,還會獲得一個大禮包:"離職抑鬱癥"。
當年想在樂視做一番事業的員工,離開後都曾或長或短地抑鬱,"沒做好心理準備,不知道去做什麼,索性來個長期旅行。"一位離職員工甚至告訴虎嗅,他用瞭小半年才恢復過來,順利找到下傢,有瞭不錯的收入。
"因為樂視前員工身份而被歧視,是常有的事,但大部分都不難找到工作。"一位樂視前員工向虎嗅表示,"那些至今還沒離開的,基本都是玩辦公室政治起來的,境遇自然不好。"也有樂視前員工笑稱,在新公司出去談工作,一提到自己之前在樂視,合作夥伴的精氣神一下就提上來瞭,比談合作本身還感興趣。
至於"新工作崗位可漲薪20%到200%"的說法,一位剛在騰訊找到工作的員工苦笑道:"那是因為樂視老員工薪資都低,新來的反而高。這些老員工出去找工作,稍微漲點錢就很開心瞭……"
不過,如今陳卓已對有關樂視和賈躍亭的新聞感到麻木,再次出國的賈躍亭於他而言,隻剩下形而上的刻板人設和殘存的"生態"概念。他試圖努力回憶起樂視危機爆發前,曾在電梯裡多次偶遇賈躍亭的感覺——
"他的樣子讓我害怕:一臉病容,病得就像他的樂視那樣。"
(應被采訪者要求,文中張青、孫路、陳卓、越華和李蕾均為化名。)
本期編輯:李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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