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原本挖煤的傢鄉也開始挖比特幣

02-27

春節期間有篇熱門文章叫:東北沒有互聯網。但你的傢鄉可能什麼都不缺,微信、微商、現金貸、快手、抖音 …… 到處都看得到它們的蹤影。

作者:夏青

來源:Epoch 非虛構故事

煤礦

今年回傢,我處處都能聞到一股復蘇的味道。

我的傢鄉是那個這幾年經濟動不動就跟東三省競爭第一(倒數的),研究生畢業拼命去搶環衛崗,曾經凡提及必言 " 煤醋米 ",現如今它出名是因為那兒是賈躍亭和李彥宏們的老傢。

我的傢鄉在山西太原一個產精品煤的郊縣,從初中起班主任就教導我們要走出去," 煤再挖 60 年就沒瞭,到時候你們的子女幹什麼?"

上完山西最大煤企旗下包辦的小學、初中、高中,我們那屆 800 名學生一半出走,一半留守。

我是出走的那一波,大齡,未婚,非單身女中年,在成都上學,在上海闖蕩,如今滯留北京 5 年,剛剛夠到買房的資格,正糾結搖號那麼麻煩有地鐵幹嘛不坐呢。

以前每年回傢都會在煤塵面飛舞的馬路上感慨萬千,今年回去,啥亂七八糟的感慨也沒瞭。

可能真的人到中年,看問題客觀多瞭,情緒少瞭。

有過得好的,有過得不好的,都是選擇,沒有高下。

復蘇的味道,是在聽傢人朋友們說單位工資總算開始按月發瞭,那個時候感知到的。

我沒辦法代表整個山西,就談談以煤為主要營生的這個郊縣的波動。跟賈樟柯和柴靜的老傢汾陽一樣,2008 年以前我從大人們口中聽來的談資是:當地首富的路虎、霸道各幾個顏色,一般停在什麼地方。除瞭路虎、霸道這種比較 " 虎氣 " 的名字,再高級的跑車大人們也叫得上名字來。

自從 2008 年 30 噸年產量以下的小煤窯被國企整合兼並之後,那種去北上整個單元買樓的段子再也沒怎麼聽大人們聊起過。

從 2008 年到現在這十年間,傢鄉從 " 你傢是不是有座煤礦 " 的刻板印象,開始轉向關註煤老板出走,從豪車遍地到煤價一跌千丈,從研究生競爭環衛崗到集團內部悄悄減員勸退,再到人們 " 上四休三 " 的無奈。

這過山車般的日子裡,2018 年春節,傢鄉人終於可以松口氣瞭,好久沒發的工資總算開始按月發上瞭。

年度一問:不如回來

這十年時間恰好是我出走的那十年。這十年的春節,父母和我之間一個不變的話題是:不如回來。

不過,這個話題的答案會根據每年行情不同有所變化。

最開始集團公司效益好,增員增崗包分配的時候,我得拖著行李箱倉皇逃離。以至於我去上海闖蕩的第一個月,我媽一個電話沒打,就為瞭逼我回去。

今年過年,同學在傢裡聚會,我媽聽說留在上海的那幾個同學開始換車換房瞭,話鋒竟一轉:" 哎,當時你還不如留在上海繼續發展呢,你看看你們這些同學。"

中間因為在上海太拼生病回傢一段時間,回傢之後的主要任務就是接受我媽安排的一個接一個的相親。

5 年前,因為受不瞭傢裡體制內工作的那套規則,借考研的名義再次出走。

2 進 2 出,我明白我為什麼留不下來。

而這期間,這傢煤炭大企業的效益也越來越差。因為工資發不出來,當地素有 " 小香港 " 之稱的美食街上,川湘飯館倒瞭一半,因為再也沒有公款結賬瞭。

也就在這期間,我媽的口氣松瞭一回," 你們這些出去的都是有能力的,出去好好發展也挺好,以後自己開個公司那也不錯。"

今年,市場上各種新能源沖擊最終抗不過煤炭固有資源優勢,傢裡的煤又能賣出去瞭集團公司的效益又好瞭起來。

留守的同學們按著體制內的規則走著,看見升遷的、調動到省裡集團總部的同學,我媽又會念叨幾句," 你是不願意回來,你要是當初留下來,憑你這能力升個科級幹部也沒問題吧?"

當然,勸我留在上海發展,也就是前後腳說的話。

以前還據理力爭,今年我再也不多話瞭,父母看起來是在勸我,實際上說的是他們自己的彷徨,但總歸是希望我往好裡發展。

傢鄉單位效益好轉是好事,工資能按時發下來就是天大的事,往後每年都希望再跟我媽聊這話題的時候,聽她勸我回去。

那股復蘇的氣息,好像是伴隨著互聯網的滲透在傢鄉那片黑金大地上散開的。

我那挖煤的傢鄉也開始挖起瞭比特幣,崩盤的錢寶網裡不少朋友中招。春節期間有篇熱門文章叫:東北沒有互聯網,我傢鄉正好相反,微信、微商、現金貸;快手、抖音、生二胎,一個都沒少。

網絡配圖:MMM 互助金融平臺

別人看中的是你的本金

對,我也想不到,傢鄉有人卷進錢寶網崩盤事件裡,而且一虧就是百萬級別。

在這些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的非法集資的浪潮裡,我印象深刻的也就是 " 教育 " 我媽千萬別信那些鄰居發給她的 MMM 返利網。給她科普什麼是龐氏騙局,什麼是非法集資,什麼樣的人傻到你啥都不做每天給你發錢。好在我媽躲過瞭 e 租寶和 MMM 那幾波,牢牢記住瞭一句話 "你看中的是別人的利息,別人看中的是你的本金。"

但她還是沒躲過民間集資放貸的高息誘惑。不過挺好,花錢買瞭教訓之後,現在提到高息我媽會覺得沒有掉餡餅的事兒,提到借貸想到的就是催收那些糟心事兒。

不過,從同學聚會情況看,傢鄉的小貸行情比去年差。

走出去的同學大部分都在金融行業裡,大部分跟互聯網金融相關,不是做居間業務,就是做風控。

浪潮席卷過來,赫然發現,我們都在其中。每一波都沒落下,每一波都逃不走。

除瞭走出山西的,還有走進省城的。體制內包分配的工作,在我 2009 年畢業那年是 10:1 左右的競爭程度,在那之前還是靠在校成績,學校平均成績,獲獎證書積分。我那屆加瞭筆試,參考書是考公務員的那幾本書,想回體制內的得卯足瞭勁復習備考。進去之後,是去操作崗還是管理崗舒適程度天差地別,而那之後的操作就要參照體制內的規則瞭。

不過,山西反腐怕也有十年瞭,十年前還有疏通的機會,現在不說花錢疏通關系,分配指標都沒有瞭。

可是呢,就有同學扔瞭價值幾十萬才能疏通來的崗位,投身進瞭現金貸。賺過錢,體會過其中的善惡,同學說以後要轉型做心理咨詢師。今年過年回去,不知道是否轉業瞭,她倒是生瞭二胎,湊瞭一個 " 好 " 字。

二胎湊個 " 好 "

我們高中班從畢業到今年,每年初五聚會,聚瞭 12 年,2018 是第 13 年。全班 65 個同學,聚一年少一些,今年到瞭 8 個,隻有我一個女生。

其他女同學不是在生二胎的路上,就是在籌備二胎的路上,剩下就是一個也不生的。不生的想也知道是在北上廣深。

我心裡多少有些年齡大瞭不好生的想法,但同學一句 " 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怕什麼 ",打消瞭我的擔憂。回傢父母剛給上的早點結婚生子的緊箍咒,瞬間松瞭。" 在外大把同學沒生,沒結,我急啥。" 這個春節過得一點也不焦慮瞭。

趕在年三十前,有兩個同學生瞭二胎,都巧妙地湊瞭個 " 好 " 字,不知道是機緣巧合,還是技術進步。

因為傢鄉有滿月前不看孕婦的習俗,所以和同學的聊天也都在微信上完成。順產,男孩,一切看起來都挺圓滿的。我讓同學發個視頻看看,同學發來抖音的鏈接。點完贊之後,同學說現在就操心老大,天天玩抖音停不下來,怕小孩跟著學壞瞭。

我們這個太原周邊的郊縣,雖然到處盤踞著大煤企的子公司,但從行政區屬上算也就算個七八線吧。怎麼是抖音,不是快手呢?

抖音在我個人定位中,是都市潮男潮女的社交平臺,怎麼還能吸引七八線城市的學齡兒童沉迷呢?

因為有一些 " 戲精 " 體質的小朋友在抖音上發視頻,而且熟人之間相互關註瞭賬號,傢鄉的媽媽們開始把抖音當成另一個視頻曬娃的 " 朋友圈 " 和 "QQ 空間 "。

小侄女就在換上新年套裝時,讓她媽媽拿著抖音錄瞭一段模特步,發在自己的手機上。

對,這個 7 歲的學齡兒童已經開始有瞭自己的智能手機,自己的抖音賬號和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而她們比我們更懂互聯網,更在乎個人隱私。春節期間,我聽見小侄女和她父母就給自己手機設指紋密碼的問題來回拉鋸。父母想要掌控孩子的安全,孩子想要自己的隱私,直到我回北京,這問題也沒談攏。

悶在屋裡一口氣把寒假作業寫完之後(不像我們小時候會把作業拖到開學前一天惡補),7 歲的小侄女就開始全天刷抖音。小侄女沒有什麼強烈的物質要求,大概是因為她的傢長奉行女孩富養,生日願望竟然是希望爸媽給她生個二胎。

因為 " 我長大瞭以後會嫁出去,就沒有人陪爸爸媽媽過年,太可憐瞭。如果生個兒子是娶媳婦進門,就有人陪爸媽過年瞭。"

情商也太高瞭吧?!我問這話是你自己想的嗎?

小侄女說是抖音上看的。

剛生完二胎的那位同學說,她傢還沒上小學的閨女學抖音上說:" 我長大瞭不要車不要房,隻要一顆愛我的心。"

同學聽完就趕緊要卸載," 太早熟瞭。"

微信群裡賣貨,熟人線下賒賬

相比二胎和抖音,我們的父母輩也在互聯網裡活著,活躍著。

在我們七八線郊縣的菜市場裡,哪哪都是付款二維碼,去年回傢還總有掃不瞭二維碼的地方,今年無處不二維碼。

在微信和支付寶搶占 " 縣下 " 市場的競爭裡,傢人還參與進瞭一場薅羊毛的遊戲裡。

我在北京上班的早晨,傢人群裡每天都會發出一張商戶二維碼,最小額轉賬 2 塊,商戶二維碼持有人就有幾毛不定額的羊毛返現。

我的任務就是每天掃碼轉賬,2 塊。有時候看著哭笑不得,不過想想她們能掌握 " 薅羊毛 " 這種灰產技術,也是一門本事啊。

再就是聚會吃飯結賬的時候,按北方人的習慣,肯定要把胳膊擰紅才能搶著付上一回賬。現在輪不上搶,傢鄉人就通過大眾點評啊、各種優惠券渠道提前付款瞭。不開發票的時候還惦記著拿聽可樂或雪碧(當然在無現金社會以前也少不瞭這些)。

但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付款方式雖然和北上廣深同步瞭,但賣貨的老板娘不一樣。

春節前回傢幫忙置辦年貨,幹果攤的老板娘會和我媽殷勤打著招呼,嘗腰果開心果的時候都是舀出來一勺,而不是捏上一顆兩顆。幹果年貨置辦齊全瞭,老板娘肯定要主動把零頭抹瞭。這時候,我那位開服裝店的媽也會跟幹果店老板娘寒暄," 新年衣服置辦下沒有,沒有的話,微信群裡都有款式。"

對,我媽早開始用微信群賣貨瞭。

平日裡就是發圖片放款,群裡的客戶提前預定,這簡直就是 "F2C"(Factory to customer,從廠商到消費者)模式,可顯然,我媽並不懂這個北上廣深的創業流行詞。

我一般也不點開我媽朋友圈看,如果不看頭像,一不小心就會把她當微商屏蔽瞭。

我剛前腳表揚我媽跟得上互聯網時代,後腳就看見她在朋友圈裡催賬。

賒賬,這個離開我們十多年的概念,和我媽的微信賣貨群並存著。

提前消費,買衣服記賬,年底清賬,如果把銷售款裡的一部分收入算成利息,這不就是一個服裝店的 " 消費分期 " 嗎?形式上也就差一個小程序、APP 瞭。

可在朋友圈 " 催收 " 的我媽,一點都不喜歡現實裡的催收。

對,催收、現金貸 …… 不隻互聯網,它們也沒遺忘我的傢鄉。

正月裡走親戚的一天,親戚被一傢現金貸電話催收瞭,就因為借貸人跟機主有過通話記錄,催收就把電話打過來。春節假期裡被這麼一騷擾誰也不會高興,拌瞭幾句嘴,親戚的手機號就被放進 " 呼死你 " 的軟件裡,那一天手機鈴聲都沒停過。而這一切都隻因為親戚的朋友從線上借瞭 5000 塊。

親戚憤憤地說:" 他們隻會欺負老實人,你厲害點,他們哪敢這麼囂張。"

我媽也感慨,千萬別跟這些現金貸接觸。本來商量用微信發紅包的大人們,重新拿出從銀行換的新錢,裝進瞭給小輩的紅包裡。

網絡配圖:灑水車在煤場降塵

這趟回鄉,依舊會路過煤塵飛揚的道路,但塵越大,心裡越歡喜。

那些塵土背後的黑金,是養育我們這代人的水土;那些挖黑金背後的人,是養育我們長大的親人。

而我聞到的那股復蘇的味道裡,摻雜著好些熟悉的味道。慶幸,互聯網沒有遺忘我那挖煤的傢鄉,我的傢鄉人開始拿起這個工具另謀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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