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 293 天後

01-28

如果不是因為雄安,那麼容城將會像中國近 3000 個縣城一樣默默無聞,除瞭在這裡生老病死的居民,沒有人能記住它的名字。

文 | 李亦儒 馮超 來源 | 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北京為申奧做準備的那幾年,最大的地圖出版社每三個月就要更新一次地圖。容城縣被納入雄安新區已有 9 個月,但在當地想買到一張正式出版的新區地圖卻是件奢侈的事情。

容城縣一傢圖文印刷店裡,店員指著墻上唯一的掛圖表示,雄安地圖隻有這一種,100 元一張。那是一張近方形地圖,大概一米寬,簡單裝裱過。我們希望店傢能幫忙打印一張可以隨手折疊裝在口袋的小地圖。

" 不管你要多小的尺寸,都是一百塊。" 店員說。

這時我們才發現地圖的右上角印著 " 內部專供 " 四個字。店傢說這是他們通過特殊渠道拿到的地圖。這大概是店傢敢將一張地圖定價 100 元的原因。

買不到更便宜的地圖瞭。一傢書店將與之一模一樣的地圖標價 150 元,不過老板並不建議我們購買。雄安新區規劃范圍裡有保定的雄縣、容城、安新三縣。這位老板說:" 你還不如買一張保定地圖,把這三個縣城剪下來好瞭!"

他以 120 元的價格采購瞭一張地圖。他是從堆滿教輔類圖書的書桌地下翻瞭好久才拿出這張地圖的。" 這兒有沒有關於容城歷史的書啊?比如縣志之類。" 同事問道。

書店老板胳膊一揮:" 容城沒有歷史!"

從某個方面來講,容城的確沒有歷史。容城縣人民政府的官網上也僅僅是用一個道教的傳說講述瞭容城縣模棱兩可的由來。傳說道傢始祖名叫容成子,王封容成子後代一塊封地,封地居民不服徭役,不納稅,是一塊寶地。秦王暴政,焚書坑儒,有人編瞭首兒謠:" 燕南陲,趙北際,中間不合大如蠣,唯有此間可避世。" 可避世的地方,就是由 " 容成子 " 衍變而成的容城縣。" 中間不合大如蠣 " 說的正是容城縣這塊土地,如同一個開殼的牡蠣。

如果不是因為雄安,那麼容城將會像中國近 3000 個縣城一樣默默無聞,除瞭在這裡生老病死的居民,沒有人能記住它的名字。

因為雄安新區,容城縣註定在大歷史裡擁有一席之地。如果你想為容城,甚至是雄安新區的未來找尋到蛛絲馬跡,可以到容縣的奧威路逛一逛。

東西走向,接近 3 公裡的奧威路上,有座奧威大廈,它是容城縣為數不多的高樓。之前,它是酒店,現在則成為雄安新區黨工委、管委會臨時辦公所在地。去年 4 月,國資委表示,將符合雄安新區定位和戰略需要的央企在京單位有序遷入新區。

在這條道路上,隨處可見的便是央企的招牌。工程建設類的有中國交建、中國鐵建、中國建築等數十傢,電力類的央企則有大唐集團、中核工業。當然,還包括河北建設、北京市政集團等地方國企以及一些金融機構。華夏銀行租瞭當地一傢服裝廠房當做辦公室,大門似乎剛刷上紅油漆,油漆的味道還未散去。

北京二環路上有一段 " 央企櫥窗 ",排列著十餘傢 " 中 " 字頭企業。北京的一位財經媒體記者來到奧威路後感嘆:雄安央企大街令北京二環黯然。

奧威路上的圖文印刷公司就新開瞭至少 4 傢,他們為企業服務,制作嶄新的招牌。或許,他們的業務之一,便是為央企們印制 " 內部特供 " 的地圖。我們曾在奧威路上遇到一個穿黑衣的男人,他拿著一張地圖,快步朝東邊走著。不知道這張地圖是否是高價的特供產品。

奧威路再往東邊 3 公裡,便是一個熱鬧的工地。路上的轎車與土方車卷起瞭塵土。午休期間,身穿橙色、藍色工作服的建築工人們從廠區湧出,到施工區對面的快餐點吃飯。塵土飛揚,簡易帳篷、臨時灶臺、露天隨意擺放的椅子、大口吃飯的工人。在一傢快餐點帳篷背後,我們還看到一個小小的墳頭。

這個工地在建的項目叫 " 雄安市民服務中心 "。中新社的一篇報道稱:" 該項目是雄安新區面向全國乃至世界的窗口,承擔著雄安新區政務服務、規劃展示、會議舉辦、企業辦公等多項功能,是雄安新區功能定位與發展理念的率先呈現。" 未來的雄安地圖上,將會出現這個投資 8 億元,規劃用地 24 公頃的建築群。

可以說,河北變化在雄安,雄安變化在容城縣,容城縣的變化則全被壓縮到奧威路。這條路已經是雄安的政治神經中樞,雄安新地圖的秘密和未來由它掌握。

奧威路不僅塑造著未來,它還記載一位神秘的富豪以及縣城的經濟史。奧威大廈的修建者名叫李艷軍。當地人稱,此人是縣城首富。李艷軍的公開報道極少。資料顯示,他佈局廣泛,做過服裝、生鐵、鐵礦石、酒店、俱樂部。他持有河北奧威實業集團 99% 的股份,在北京還有幾傢公司。他還是香港上市公司恒實礦業的控股股東之一,所持的股份市值將近 24 億港元。

路東一傢制衣廠,叫津海制衣,路西一傢制衣廠,叫澳森制衣。這兩傢制衣公司主要承接代工業務,目前在新三板上市,算得上當地的明星公司。服裝加工是容城縣的主要產業,有 2000 餘傢服裝加工中小企業。如今,這兩傢制衣廠又有瞭新的創收手段。澳森制衣的一半廠區出租給瞭中國鋁業,津海制衣集團四個大字的牌匾旁則多瞭綠地控股。

奧威路與澳森南大街相連,那裡有個地址叫澳森南大街 1 號。它是個神奇的地址,是澳森制衣的地址,是保定卓越商務酒店的地址,還是百度、阿裡巴巴、騰訊進軍雄安後的註冊地址。

可是除瞭阿裡巴巴的橙色招牌 logo,很難從外觀上發現其它兩傢公司的蹤影,仿佛他們隻是在這裡的酒店開瞭個發佈會就銷聲匿跡。京東物流與京東金融在奧威路上的兩間門面房也終日卷簾門緊閉。在媒體報道裡,這些互聯網公司稍有不合,就會有一輪新的戰役。但在雄安新區,它們暫時還沒有火藥味。

某些商傢發起瞭局部的小戰役。一傢粥鋪,在招聘海報最顯眼的位置寫道:某某名粥,強勢入駐雄安。奧威路往南有一條街可以稱得上 " 容城中關村 ",OPPO、VIVO、小米等手機品牌的 " 音箱叫賣 " 此起彼伏,小米以超大音量與短促的咆哮勝出:小米手機!快如閃電!

運營商在雄安有瞭新的賣點。走入移動營業廳咨詢 18833 的雄安專屬號段,穿著藍色工作制服的營業員溫柔地告訴我們,這個號段的電話號碼在來電時會顯示 " 河北雄安 "。中國電信提供的則是 19933 號段。雄安新區的雙黃鴨蛋已經進入超市,包裝顏色皇帝黃,盒子上印著龍與鳳。

縣城出現最多的廣告應該是雄安特曲。" 為雄安奮鬥,為新區幹杯 ",這是河北三賢醉酒業有限公司的廣告詞。廣告牌就放在臟兮兮的垃圾桶上邊。自稱雄安新區最大酒企的河北保定府酒業有限公司則打出瞭 " 百年保定,雄安特曲 " 的招牌。當它與白洋淀(雄安 · 容城)國際服裝文化節的廣告恰好出現於同一公交站臺時,就變成瞭一副對仗不工整的對聯:百年保定,雄安特曲;千年雄安,時尚元年。

起碼從營銷上,保定府酒業公司先勝一籌。它的雄安特曲起碼會發動群眾。隻要你擁有一輛能跑的車,且願意在後擋風玻璃上貼上它的藍綠色廣告,就可以每月到固定的小賣部領取兩瓶特曲。

" 雄安 " 二字對於容城來說是全新的,在這兩個字開始遍佈大街小巷的同時,一個小縣城固有的七情六欲仍然露骨地顯現。比如,男科醫院的廣告。當我們乘坐 80 分鐘的動車,從北京南站來到離奧威路 2 公裡的白洋淀站後,這些廣告便跟紅色標語一起撲面而來。

" 專治陽痿早泄,半價做包皮。" 蹦蹦兒司機的椅背套上印上的這些字眼,能為他每月增加 40 元收入。蹦蹦兒,也稱為三蹦子,坐上這種三輪摩托車走在某些坑窪的路段上,我們開始後悔早飯吃得過於豐盛。來雄安第二天,我們又碰到一位蹦蹦司機,他在車內放瞭一罐天然氣用以取暖,奧威路從今年 1 月份開始限行後,他隻會在中午 12 點至 1 點行駛在這條路上。他也掌握瞭奧威路的一個秘密:中午那一個小時,交警下班,沒人查。

這座縣城,到處都是標語。時不時地,它們出現的時機又讓我們措手不及。

一傢賣藥的電子廣告牌上,先出現瞭政治標語,接下來列舉瞭店內售賣的產品,輪椅、氧氣罐以及部分補腎的藥品。

縣公安局墻壁上掛著大字橫幅,它的對面,則是一傢 24 小時自助成人用品店," 天天特價,每周更新 "。在北京,我還沒找到機會去體驗 24 小時無人便利店這種新鮮事物,我跟同事一起踏進瞭那傢成人用品店。

這簡直是我見過最蕭條的商店瞭。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寫著 " 修配 "),最先引起我註意的並不是標價 388 元的 " 鎮店之寶 ",而是一屋的枯葉。裸露的磚地上滿是不知何時被風吹進來的樹葉,我靠近自動販售機時它們就在腳下喀嚓作響。沒有什麼能阻擋人類探索性的本能瞭,糊著破舊廣告紙的墻角,竟然有一隻被撕壞的安全套包裝盒。

跟著同事走出情趣店鋪,一位過路的女士將目光在我們身上小心停留瞭幾秒,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事實上,哪怕不是從這樣一間小黑屋出來,我倆在容城的街道上也常受到這種註目禮。

容城最大的商場叫惠友購物廣場,這座四層高的建築側面,偌大的 LV 招牌宣示著自己的主權,這是一傢美發店的廣告牌。與任何一個城市的戶外廣告相比,這個縣城唯一缺少的是售樓廣告。

2017 年 4 月 1 日晚間新聞播出 3 小時後,晚上 10 點鐘左右,奧威路開始擁堵。容城沒怎麼堵過車,造成擁堵的車輛幾乎全是京牌,他們揣著銀行卡,奔著雄安新區的房子而來。

當地人何陽(化名)向我們描述瞭這個景象,他抬起手,指指不遠處大門外的街道。他與傢人居住在奧威路上緊挨著惠友商場的住宅區,那天晚上他在微信群看到朋友們錄制的小視頻是自傢小區門口,有人嚷嚷道,3 萬一平,有多少要多少。

第二天,雄安三縣便分別開始管控房產交易:凍結全部房產過戶,商品房一律停售,房屋中介和售樓中心全部封停,本地人外地人均不得買賣;禁止自建房,在建房屋一律停工。

從白洋淀站到奧威路,我們的確看到過隻打瞭地基便停工的住宅區,也看到不少平房門前高高壘起的磚頭。曾有媒體報道村裡結婚無法蓋新房,新婚夫婦隻得跟長輩擠在一起。一位本地的滴滴司機告訴我們,現在可以寫申請,等人來傢裡查明情況便可蓋婚房。

即便如此,奧威路的租金還是翻瞭 3-10 倍不等。那些國字頭的企業為繁榮當地的租房市場做出瞭貢獻。奧威路向南一條街的門面房,約有一半都處於關張狀態,門上貼著招租信息。

等待出租的驢火店

" 服裝廠以前一年掙 30 萬,有人給 300 萬租金,那當然躺著掙錢。老板掙錢瞭,把工廠停工瞭,把工人解散瞭,容城失業的人就多瞭。" 何陽舉例時像所有中國人一樣,習慣用整數。他說起自己開小賣部的發小,每年 2 萬元的店鋪租金,去年突然就被房東加價到 20 萬,小賣部生意自然無法繼續。可工作卻不好找,進駐容城的央企和互聯網大公司目前並沒有在當地招聘的動作,以前收入較好的服裝廠也紛紛削減業務、解散員工。他的發小換瞭幾份工作,幹得都不算舒心。

何陽工作單位的門外,他穿著單薄的西裝在寒風裡跟我們聊天。他之前在河北廊坊的一傢鋼鐵廠上班,去年,為瞭北京的藍天,鋼鐵廠遷址至新疆阿勒泰,離傢太遠,於是他選擇回傢,回到已成為雄安新區一部分的容城縣。這裡的未來擁有更多可能性。他還告訴我們,早在 2016 年當地人就已對新區議論紛紛,但各種猜測中沒人提到雄安二字,更多的流言是容城將劃分為保定市的一部分。

他也像當地很多人一樣很快發覺,一切仿佛戛然而止——新區並沒有想象中美好,起碼從目前來說是這樣。在容城,我們聽到肯德基裡圍坐一桌的年輕男性討論房價,開蹦蹦兒的司機對不知何時到來的拆遷懷有憧憬,包括何陽,從他們身上,你隱約感受到普遍存在於容城縣的心態:哪怕暫時失望,但還是在隱秘地期待著什麼。

白洋淀站依舊是霧蒙蒙一片,整個容城都籠罩在這不明不白的空氣裡。車站前的廣場上有幾個人在耍鐵鞭,一位老人用巨大的筆蘸水,在正方形地磚上抄寫毛澤東的《七律 · 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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